防腐不了的愛

   人間處處有弔詭，弔詭的結果是，有人裹著心上的灰塵過活，有人重演著一幕幕似古又新的歷史，當然也有人脫胎換骨得新生。

   我喜歡睜著朦朧的眼，看這世界。在有點失真的角度下，要尋點兒溫柔敦厚還是不難的。若是焦距對得太準、難免不經常錐心刺骨。

   弔詭的是，有時朦朧的眼依然能捕捉到清晰的畫面、帶給我低徊尋思不置。

   那是一個早春的午后，在一家咖啡屋裡。窗邊有位七十上下的白人老者。他略胖、面膚躁紅、白髮蒼蒼，灰夾克，黑球鞋。他正肅然地點燃面前一個嬰兒頭般大蛋糕上的一根細燭。微弱的燭光，映在米白蛋糕上，有著說不出的莊嚴！老人閉目默禱，兩行淚水沿著頰邊的紋路滴落桌面。

   我正端著一杯卡布其諾從他身邊經過，聽他喃喃唸著：「蘇菲亞」，那是太太？或是情人？我好奇地望著，見他小心翼翼地將蛋糕一分為二。給自己的那一半，慢慢地义著吃，餘下那一半，始終躺在碟子的另一端，顯然是給「蘇菲亞」的。他吃得很慢，彷彿在配合另外一個人的速度。

   看他身旁包包裹裹一堆，我認定他是無殼蝸牛族。

   隔座一位黑女人，悄悄告訴我﹔蘇菲亞是他太太，去世兩年了。他一直與太太不睦，終日沈迷酒色，在外面已遊蕩十數年，他呀，早忘了什麼是家！黑女人撇撇嘴、狀甚不屑。

   「但是，他總算還記得蘇菲亞呀！不算太壞嘛！」

   「唉，有什麼用？人都死了，記得也於事無補呀！。」黑女人長長嘆了一口氣、「為什麼生前不能給她一點溫情和安慰？」

   她的話惹得我笑了，與其說她替蘇菲亞說話，不如說她替天下所有情感被踐踏的人抱不平更恰當。是的，醉後方知酒濃，人類的悲劇莫不是從懊悔中來的！

   此刻，黑女人正專注於她面前那盤彩虹般的沙拉，好似告訴我，那才是她抓得住的幸福！

   老人的故事發酵了我同情的思緒，我一口一口啜著咖啡，嚥下去的卻是歲月長流裡的許多悔恨。老人啊，你的救贖不可能來自那塊蛋糕，你能有的，只是一顆流浪的心。

   我沈浸在自己淡淡的哀傷中。

   砰，驀地，一對聲勢汹汹的男女，衝了進來。男的嗓門奇高，女的也不示弱，呵！是一對吵架的夫妻！仔細一聽，原來是先生把繳房貸的錢拿去喝酒，惹得太太不顧眾人的眼光，狠狠捶了先生好幾拳。

   我瞥見大門處，現出一顆白髮頭顱，老人走了！那半塊米白的蛋糕伴著那支細紅燭、寂寞地躺在桌上，宛如一副隨時備用的道具。

   我喝完最後一口不再煙騰的咖啡，發現香味已失，只留下一縷料峭的春寒和滿口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