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曹永坤先生 

我是在2000年透過曾任職於Pioneer日本技術部門的菅野先生引見，第一次見到曹先生的。當時因與公司總經理及多位來自日本總社的長官同行，除了匆匆遞上一張我的名片外，並未能有機會與曹先生交談，卻因此見識了他令人驚佩的音樂素養。 

數個月後，總公司為了推廣新的多聲道音樂格式DVD AUDIO, 要求台灣分公司儘速舉辦一場經銷商發表會。

接獲這項任務令我不知所措，因為當時台灣從未沒有人實際體驗過這種新格式，日本雖然寄來厚達數百頁的書面資料，也將有專人從日本來台講解示範，但是我心知肚明，如果台灣公司內部沒有人能夠短時間內消化理解內容，並轉譯成淺顯易懂的中文說明，徒有這些艱澀難懂的技術語言，絕對無法準確傳達產品精髓。 

距離發表會不到一個禮拜的倒數階段，苦無對策心急如焚的我猛然想起那位僅有一面之緣，終日與樂音為伍的曹永坤先生。在完全不確定曹先生是否還記得我的情況下，我鼓起勇氣主動與他聯絡，請問他是否願意為這場體驗會擔任現場日文翻譯。沒想到曹先生毫無遲疑地說:「雖然我從未接觸過你這次想發表的新格式，但是我在日本PIONEER有好幾位老朋友，若幫得上忙，我當然義不容辭。現在請把手上所有的資料，不論英、日或中文全部都給我一份，我趕緊研究看看。」 

兩百多頁密密麻麻的相關資料送到曹先生手中後，再次見到他，已是發表會當日。在極有限的進場時間內把產品擺設和調音後，我們根本已無任何時間與曹先生進行排練，所有工作人員都緊繃神經，不確定體活動是否可以順利進行。只見曹先生安靜迅速地瀏覽一下全場擺設後，從容坐進翻譯的座位。講解開始了，我和在場聽得懂日文的同事一樣，張口瞠目驚訝不已聽著曹先生重新解構句句艱澀抽象的日文，以他自己的詮釋方式轉換成各種具體易懂的舉例說明，每講完一個段落，就見到台下來賓們因為心有同感而頻頻微笑點頭。而當日本同事示範播放一段「巴哈D小調管風琴觸技與賦格」後，曹先生臨場又補充了一段日文解說中並未提及的導聆:「其實這段音樂是在德國薩爾布呂肯的聖約翰大教堂 ( Saarbrücken Basilica St. Johann ) 所錄製，這座教堂特別之處在於它擁有三部管風琴，分別設置於教堂側前面與後方，所以透過多聲道和情報量豐富的高傳真錄音播放，可明顯辨聽來自不同方向多部管風琴之間的交錯或齊奏，現場感非常逼真。大家不妨試著改成側座, 讓管風琴從你左、右耳方向發聲，應該更能感受三面管風琴彼此你來我往的生動對話…」 當天的活動就在大家改由側座再次聆聽巴哈的「D小調管風琴觸技與賦格」下圓滿落幕。事後，除了那張Pioneer出版的DVD AUDIO示範片，曹先生婉拒任何謝禮。從此，為人義氣和博學多聞的曹永坤先生不僅成為我們向日本總公司證明台灣音響迷高度水準風範的最佳個案，更是我和同事們最敢拿著大小疑問厚顏請教的救火英雄。在曹先生面前，我們不怕坦承自己的不足，他反而笑瞇瞇的鼓勵我們，「不要緊，不懂本來就該問到底，我反而比較不欣賞連自己哪裡不清楚都搞不清楚的人…」

也許因為我曾在日本求學略懂日文，亦或許是我從事的恰好是曹先生志趣所在的音響產業，生於日治時代深諳日本文化的曹先生很快成為我無話不吐的忘年之交，而曹先生身邊也總是圍繞著一群不分國籍、性別和年齡的愛戴者，他是我們心目中崇高無比的導師，也是大家最想呵護溺愛的頑童。只是與曹先生熟識時，他已屆高齡並罹患肝癌，每當見到他慈愛燦爛的笑容，總深怕有一天必須面對失去他的傷痛，更極度羨慕有人能幸運結識他十幾甚至數十年。不過，擁有這樣一位集學識、才氣、風趣、灑脫與柔軟心腸的獨特人物為伴，區區數十載又怎能足夠 ? 

2006年7月下旬，他因肝腫瘤惡化住院急救，幾天後，好不容易盼到他暫時穩住病情可以接受探視，晚上八點多我背著回家後還要繼續處理公事的筆記型電腦趕到台北榮總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曹先生微閉著雙眼、戴著氧氣罩、顯得非常虛弱。儘管我自覺已放輕腳步，但一向聽覺靈敏的他仍舊隨即醒了過來，他緩緩拉開氧氣罩，望著我說 : 「Maggie，妳怎麼又瘦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  而且你個子小小，怎麼老是背著一台大電腦跑來跑去的，電腦沒有小一點的嗎 ?….」  頓時一陣強烈酸楚襲上心頭，我強忍住淚水硬擠出一絲笑容對著他說 :「好，我去換一台和我一樣小小的電腦，我沒事，您不要擔心」。 但其實心裡多麼想告訴他 : 「曹先生，您忘了嗎，正與病魔搏鬥的分明是您，您為什麼總是先掛念別人呢 ? 」 

曹先生辭世後，他的二女兒慧中小姐專程前來公司，表明曹先生曾特別交代，家裡有些Pioneer的測試器材，務必要如數歸還。她提及的機器一台不差。一生清楚磊落，始終不吝對人關懷包容的曹永坤先生，即使走到生命終點，仍不願對人叨擾虧欠，卻未曾度量他對朋友、樂界和文化界的無私分享和奉獻。

最後，我衷心感謝醫術與醫德兼備的台北榮總周宜宏主任、肝膽腸胃科李發耀主任，以及曹先生摯友謝宏基醫師，如果不是他們長年悉心照應曹先生的健康，我可能早已無緣認識這位可親可敬的長者。更感謝上蒼賜予這寶貴的六年，我像無意間搭上末班車，卻親眼目睹了此生最美麗的風景。 

陳文慧 (Maggie) 

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