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曹永坤先生 無所不在 BY 黃有德 　(20070819)

曹永坤先生的人生精彩燦爛，死亡則必然而不重要。死亡只欠一個原因和時間點罷了。

曹先生預先就安排將FAZIOLI捐贈給國家音樂廳，又是一樁不可思議的熱力放送。

什麼時候開始認識曹永坤先生的呢？很難說出正確的時間，總之是好友鋼琴家蔡采秀自紐約朱莉亞返國之後，采秀的音樂詮釋，尤其是江文也的作品，曹先生肯定十分讚賞，每次去國家音樂廳，曹先生總是和她打招呼，我從此知道這位溫文儒雅的先生是西洋古典樂的愛樂者，在電台還主持音樂欣賞的節目。

一九八七年前後，和曹太太也認識了，無關音樂，是曹太太來榮總的法文班上課，原來法文名寶琳的同學，正就是曹夫人，而且是附近鄰居。八八年夏天，我到巴黎上法語課，曹太太聯絡女兒慧中清晨來接機，我先和她擠在她租來的閣樓小房間，接著搬到十五區曹先生剛買的老房子，沒有電梯，有迴旋而上、古色古香的寬敞樓梯，屋裡廊道壁上仍存有油?，清理壁紙發現有好幾層，說不定上溯至雨果的年代。如今在清大教戲劇的楊莉莉後來也搬進來，白天各自忙上課，晚上或週末聚在一起聊電影、文學，聊巴黎的千奇百怪，聊愛情、人生和親人。慧中曾帶我到龐畢度中心附近的一家錶店，店主便是她如今的法籍先生！慧中至今仍在紀美博物館工作，國內古董愛好者到巴黎尋珍搜奇都會找上她。那個夏天，寶琳也來巴黎看女兒，跟著我參加索邦大學的假日郊遊，同遊了羅亞爾河畔的城堡。

為音樂付出熱情

我曾在曹先生那兒借過唱片，曹先生不僅止於買音樂相關書籍，收集樂曲不同版本的演奏，出資贊助樂團、合唱團，更延伸至推廣當代音樂家的演奏。曹府搬到天母名人巷，獨門獨院的大宅之後，精彩的音樂會一場接一場，客房住過國內外許多知名的音樂家，二樓客廳即沙龍演奏廳，每次演奏要排上百來張椅子，事後再收起來恢復原狀，這樣不厭其煩需要多大的熱情驅動！采秀回憶往事：曹先生邀她午餐，為她的鋼琴演奏錄音，甚至有一次背著好重的相機，邀她上陽明山，在豔陽下為她拍照，采秀當時以為他別有所圖，最近忽然恍然大悟，曹先生愛的就是音樂，其實他為許多當代音樂家都付出這種熱情。

名琴史坦威、昂貴的手工Fazioli、以及古董大鍵琴，演奏會前往曹先生介紹解說時那種神情，散發出以生命擁抱音樂的活力，圓融而光輝燦爛，可以佛祖的光采相比擬。我這樣說並非有意褻瀆宗教，我只是說，能夠敞開大門，把自己所珍藏的一切與人分享，這種堅持毫無所求，不是為了交換得什麼，或是炫耀什麼

只是想與人分享音樂，如此而已，這種熱力絕對是值得崇拜的。

記得幾次提早到達，在他家幫忙準備音樂會招待客人的點心，記得談到畫香奈兒的羅蘭珊，與詩人那波利奈爾的戀情，記得剛譯完低音大提琴時專程去拜訪，他即刻以家中影印機，整份影印譯稿，可惜鴿子和低音大提琴，皇冠出版社沒去交涉中文版權，接著幾本譯成又沒出版的書，使我逐漸心灰意冷，熱情無力堅持，便是我不及曹先生之處。

美食的記憶

印象深刻的一幕是許遠東先生飛機失事之後，已經忘了為哪樁事，只記得和采秀按鈴後佣人來開大門，並打開樓下音響室門，見他獨自一人在窗簾全拉上的黑暗之中，神情落寞憔悴，正在哀悼意外身亡的好友。他坦承因此情緒低落很久，我和采秀還調侃他沒刮的鬍子有憂鬱的日本男人魅力，聊著聊著，他說準備終結悲傷，出遠門去旅行，接著找出私藏的巧克力和我們分享。因為血糖高而被禁食巧克力，不得不偷藏，知道我們不會嘀咕或去告密，也知道我們喜愛巧克力，所以高高興興的打開巧克力盒。這段甜食的記憶和悲慘驚駭的飛機失事現場印象始終連結在一起。

美食也是他的喜好，記得他談起為了去巴黎米其林三星級餐廳用餐而去租燕尾服，記得冬天在中山北路的日本料理店，無論如何要再來一碗天婦羅，最後一次三人午餐約會也是在日本料理店，在天母，曹先生贈與采秀遊大陸時所購的珍珠項鍊，之後搭我的便車去捷運站，搭捷運去買書。最後一次見面的記憶仍是音樂、美食與書，而珍珠項鍊就是他贈與鋼琴家永別的禮物了。

陳必先、陳宏寬姐弟的父親是國防醫學院的教授，自幼和我指導教授金明儒鄰居，陳宏寬回國在曹府演奏時，我邀金教授和他即將公費留學去修指揮的么兒去，音樂同好加上老鄰居久別重逢，格外興奮。金教授的么兒學成歸國後，問起曹先生的錄音設備是否還在。我打電話去曹家，沒人接也沒警覺，因曹先生喜歡旅行，曹太太則潛心向佛，無人在家也不足為奇。到采秀演奏會，我再連續幾天打電話相邀，仍然無法連絡上。我告訴采秀：「不對勁，完全斷訊，妳在音樂界打聽一下。」是的，音樂界的人說，曹先生過世了。

人生精彩燦爛

曹太太搬了家，收拾哀痛，終於找出我的電話號碼，親口告訴我這則惡耗，同時為了邀請參加八月十九日曹先生的逝世周年紀念音樂會，來問采秀的電話號碼。我們自以為處在一個資訊發達的時代，而資訊的確無所不再，但我們各自封鎖在自己的哀傷之中，直至自己想脫出重圍，採取行動。電話中，我也才告訴她小妹性蓁的辭世，彼此唏噓不已。沒隔幾天，六月份的天母地區刊物「天母合眾國」出現在我住的大樓大廳服務台，讓人自由取閱，晚上下樓散步，外子隨手取來，隨手一翻，正是曹永坤先生堂弟曹永洋所寫的「曹府音樂會落幕」，我打電話告訴她，並從頭至尾念給她聽，聽到湊巧翻出紀念文章這件事，曹太太笑說：「曹先生真是無所不在！」我聽到久違的明亮笑聲。

曹先生的人生精彩燦爛，死亡則必然而不重要。死亡只欠一個原因和時間點罷了。曹先生預先就安排將FAZIOLI捐贈給國家音樂廳，又是一樁不可思議的熱力放送。陳毓襄、陳宏寬、蔡采秀等多位音樂家都將在十一月四日國家音樂廳的演奏會中紀念他。透過音樂會，曹先生與世界保持聯繫呢！只不過音樂廳的錄音室就再也沒有他的身影了。

（曹永坤紀念音樂會，今日下午2:00在喜來登飯店祿廳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