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點廿二分,廣闊平原的天空難得灰色迷濛,溼氣在圓形屋頂的凹陷處囤積著,地面濕濕的,老樹枝鑽出綠芽,白色的大肥貓懶散地蜷曲著,吐出小巧可愛的舌頭舔尾巴,我倒了杯法式馬尼拉,才在想一種咖啡可以取出多少不同的名字,就像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大男生可以談幾種不同口味的戀愛。
啜飲幾口咖啡,擱著,攏進夾角拖鞋,點了根菸,打開木門,我坐在離大肥貓兩個手掌的地板上,風吹著、貓喘著,當貓咪的體溫褪散,輕輕柔柔地漫過一陣髮香,五點三十四分,我在家門口遇見愛聽故事的女孩,嘉娜。
嘉娜是有一頭黑髮的東歐女孩,高挺的鼻子上鑲著一顆銀色珍珠鼻環,深邃的雙眸,卻有很深的笑容,前一陣子我才聽見樓上403A砰砰作響,搬家工人忙進忙出,入夜之後,原本空蕩的403A點起昏黃柔和的香檳色燈,燈色漫出漸層灑在延伸而出的陽台,碎花窗簾的影子蕩著,這棟老公寓住進一個愛聽故事的女孩。
那天我在晚餐時間隨意挑了首許茹芸的<如果雲知道>,嘉娜在樓上忍不住偷偷地聽著;另一個午後,樓上飄蕩著神秘歌聲,曲調時而悠揚、時而悲傷,音符下墜的時候我摒住呼吸,安靜地聽著。
對這女孩的好奇,讓我忍不住推開陽台的門,踮著腳尖避免把木板地面踩出唧喀聲,偷偷地往樓上探去,嚇了一跳!嘉娜正盯著我,我靦腆地露出一排牙。
「嗨。」嘉娜笑地甜。
「呵,妳的歌真好聽,是什麼歌呢?」我好奇。
『歌的名字叫<沒有死亡的地方>(Tam Kde Aa Neumiera),是斯洛伐克的民謠曲,這歌唱著:「幫我一個忙,我想離開這裡,找到一個沒有死亡的地方,讓我們踢掉寂寞,手牽著手…」』嘉娜逕自唱了起來。
隔日,我請嘉娜吃維力炸醬麵,她熟練地拿著筷子,翻攪熱騰騰的麵條,幾縷煙絲轉了圏漫開,白煮的嫩雞蛋光澤細緻,嘉娜讚嘆我怎麼能將蛋黃煮地如此溫柔,才八分熟,沾粘炸醬,嘉娜享受地大啖。
嘉娜說,好久以前,有一位篤信天主教的小鎮醫師到家娜的家鄉旅行,看見一個貧窮的父親,連幾個女兒活下去的幾片白麵包都負擔不起,於是領養了父親的女兒,女兒的名字叫做嘉娜。
就這樣,十八歲隻身來到新大陸,嘉娜在這個莫名的小鎮,一待便是十年。
「想家嗎?」我問嘉娜,她只是聳聳肩,哼著有點熟悉的旋律。
「這又是什麼歌?」我問。
「噔噔噔拉拉…,就幾天前你在晚餐時間放的呀。」
「如果雲知道,想你的夜慢慢熬…是這樣唱吧?」我問。
我知道嘉娜指的是許茹芸的<如果雲知道>,嘉娜拍手叫好,要我繼續,我在她深陷的酒窩裡找到慰藉,唱著唱著,眼淚濕在紅色的桌巾上。
「想家嗎?」將紙巾遞給我,嘉娜輕輕地問。
「漂泊的時候忘了家。」腦海浮現的上個驛站,在西岸,有人在陽光下,揮手送別,背景是希臘的藍色,過了三十六個小時,往東移,當船進密西根湖港,嗚鳴的煙囪冒著灰色。
「其實我是個寫故事的人。」我說。
「呵呵,我是愛聽故事的女孩。」
「真的?」我問。
「嗯。」嘉娜點點頭。
「這人世間有很多的故事,都在死亡的時候化為永恆。」
「神州兵荒馬亂,老兵隨著部隊流離到小島,與髮妻一失散就是一甲子,從未再娶,老兵九十歲那年,接到安置中心來的一封惡耗,老妻在經歷文革的滄桑、改革開放、到神州的崛起後,終於在上個月病塌上,緊抱老兵的泛黃照片斷了氣,老兵抖著斑紋的雙手,扶進老花眼鏡,要看清照片裡穿著繡花鞋老妻的遺體,夜裡,老兵泣不成聲,穿著破爛背心,蹲在宅院前,將一張一張的紙錢送進火光…沒多久,秋天在殘年的老宅前蕭瑟起來。」我說了一個故事。
「在共產時代的斯洛伐克,也有類似的故事…」嘉娜眼眶泛紅。
「島嶼的名字叫什麼?」
「叫台灣。」我說。
「這人世間也有很多的故事,在錯過的空隙間變成動人的火焰。」
「小男孩十歲的時候,總愛扯小女生的辮子,小女生總是氣地拿起粉筆在書桌上劃了一條又一條的紅線,小學畢業那年,小男孩在小女生的紀念冊上【最討厭的人那欄】,用醜醜的字跡寫下小女生的名字,還記的小女生的淚水,晶瑩剔透;上大學後,一場國小的同學會,男孩又遇見女孩,男孩只買了女孩一罐冰紅茶,什麼也沒說,那晚,男孩開父親的休旅車,載三個女同學回家,女孩是其中一個,靜靜地坐在左後座,那時女孩心中多麼希望男孩最後一個送她回家,但男孩倔強地在第二順位送女孩回家…男孩永遠也忘不了下車時,女孩落寞的眼神…」
「男孩怎麼這樣愚蠢?」嘉娜憤憤不平。
「又過了幾年,女孩的喜宴上,男孩喝醉了,茫茫的,當新郎和新娘敬酒的時候,男孩面紅耳赤,抿嘴祝福女孩,才別過頭,兩行淚滑進酒杯,鹹鹹的,女孩沒有哭,只覺得惋惜,僵硬地挽著新郎,而新郎,卻不是男孩。」我又說了另一個故事。
於是男孩在女孩結婚後,落寞地出了國,開始漂泊的人生,在新大陸幾年的旅程裡,男孩變成寫故事的人,在一則又一則的故事裡,男孩相信總有一天,一定能夠遇見治療他「愚蠢病」的女孩…
「你…就是那個愚蠢的男孩?」嘉娜瞠目結舌,沒兩秒,我和嘉娜笑開了懷。
晚餐後,我洗了碗,嘉娜幫我擦盤子,然後我送嘉娜上樓,看著她一拐一拐的身影,暗暗地下定決心要照顧這個患小兒麻痺症的美麗女子,即使到了十萬八千里外的斯洛伐克繼續漂泊也沒有關係。
我遇見治療系的女孩,故事才要開始。
圖片出處:邀秀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