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鴇坐在派出所裡，卡魯低著頭糊膠水，填簿冊，框著妮妮的兩吋照片躺在值班桌上。

「這小姐真可憐，幾年以前被阮從私娼寮救出來，我們供吃供住、還帶她去看醫生…」老鴇說。

卡魯濃眉大眼瞪著老鴇，摸摸口袋拿出打火機為老鴇點上一根七星。

「這樣比較好嗎？」卡魯喃喃自語，納悶笑著。

小心翼翼捏著妮妮的照片，甜美的笑，背景是藍色，卡魯翻了面，均勻地塗上膠水，對準壓了「公娼」兩字下的欄位貼上，溪水嗚咽流著，妮妮水汪汪大眼，變成，娃娃的眼睛，白淨的臉龐，有泥污，她挺起胸，保護卡魯，漸漸，大武藍山裡，妮妮模糊淡在山際線。

對照她的身分證，籍貫地、生年、姓名，一項一項，卡魯喘著。

「老闆娘，我要這小姐…名？」

「小姐人攏叫伊妮妮。」

「聽伊講伊老家在台東山地鄉，沒幾歲老爸為了要躲債，一家子逃到桃園，這囡仔十幾歲都讓伊老爸賣到日本，幾年前又賣回來，阮透過關係給她救過來，伊講伊做這途，歹命也是要活下來，厝裡還有一個生病的老母要照顧，管區仔，阮做這途有太多心酸你甘知？」

空氣裡迴盪妮妮童稚的聲音「快跑！快跑！爸爸生氣了！我不要賣給漢人當妓女。」皺著眉，卡魯急了，也不管老鴇，衝向主管室，「所仔，我家有點急事，我現在要請假！」

「現在嗎？人力嘎不過來哩。」

「所仔，我一定要請假。」卡魯堅持。

XXX

穿流不息的車龍在卡魯的背後流線著，穿著牛仔褲，卡魯走進公娼館，抓著老鴇。

「老闆娘，我要見妮妮。」

「管區仔…」

「不要叫我管區，我現在是客人。」

「管區仔，妮妮今天不方便，公休啦…」老鴇遲疑。

「妮妮我今天全包下來。」卡魯從袋子裡掏出一疊鈔票放在櫃檯。

老鴇尷尬笑著，轉過頭對打理的人使了眼色。

不知等了多久，卡魯被帶到二樓一間長廊的底邊房，卡魯推開門，妮妮背著他，卡魯走到床頭。

「老大，我今天見紅，你還想怎樣玩？」妮妮不悅說著。

輕輕柔柔，卡魯雙手放在妮妮肩頭，要她轉過身來。她面向卡魯，髮香，很熟悉地飄盪過來。

「管區？」妮妮詫異。

「妮妮…」卡魯輕輕問候。

「哈哈哈哈…」妮妮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我就知道警察都很變態，媽媽桑還說你特別挑這時候。」

卡魯抿著唇，淚已在眼框裡打轉。

「你也是原住民吧，老家在哪裡？」

「巴朗衛，大武。」卡魯解開妮妮的衣袍，細緻滑順的肌膚，沿著背脊線，卡魯輕輕吻著。妮妮閉著眼，那個小洋裝的女孩呼喚著，鵝黃色的夢，片段片段像羽毛一樣飄落下來，妮妮伸過手去握著卡魯，熱熱的氣息，卡魯始終吻著妮妮的頸，沒再多的，妮妮依偎在卡魯隆聳的胸膛，「巴朗衛村？」呢喃幾字，妮妮把手放在卡魯深邃的五官上，游移著，高低起伏，鼻、唇、眼，就在眼角，妮妮找到大武溪的源頭，濕濕的，卡魯難過地哽咽，妮妮顫抖，髮絲橫亙在她美麗的耳際，「不要哭，卡魯，我不哭，你也不能哭！」

卡魯轉過身去，從躺在床頭的塑膠袋裡，拿出布娃娃，還帶著污漬，妮妮水汪汪的眼睛，瞬間閃過流星，終於潰決，倒在卡魯的胸膛裡，緊緊咬著卡魯的胸頭，「卡魯，我…不要…賣給漢人當妓女，我不要！」妮妮嚎著。

「別怕別怕，卡魯在這裡。」輕拍妮妮的背，卡魯摸到幾條疤。

「這幾年妳受太多苦。」老風扇轉著，冷氣似霧一樣吹送出來，兩條年輕的肉體靠慰著，不知有多久，天色黯淡下來，淚濕了床單，隔壁不時傳來機械的淫叫聲。

「妮妮，我帶你離開這裡！」卡魯說。

「卡魯，一切都太慢了，我什麼都不會，媽媽病了，爸爸也老了，不這樣賺，債永遠也還不完。」

「我會養妳，和妳媽媽。」

「卡魯，找好人家，你有正當職業…」

「不要！妮妮，我要你，跟我一起離開好不好？」

「卡魯，妮妮死很久了。」妮妮吐出幾字。

「到底還欠多少？」卡魯問。

「我不了解，妳爸爸這樣對妳，妳還…」

「卡魯，妮妮需要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妮妮紅著眼。

妮妮打開窗，三重圃的建築不規則地紛雜著，餐廳廚房飄來炒菜香，暗沉的天襯著迷幻的跑馬燈，一架飛機突兀橫過，然後隱沒在天台大樓的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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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魯進了錢莊，猴瘦的男子端倪一陣子，要卡魯交出證件，票上簽了名，卡魯把現金裝到布袋裡，「少年仔，幾小時後起算知道吧？」卡魯點點頭。門外的黑色狼犬在鐵籠裡來回穿梭，不耐煩地喘著，嗯嗯兩聲就對卡魯狂叫起來，男子拿了鐵管往狗籠裡忽隆攪動，「幹！吵啥小？」狼狗哀嚎一陣子。男子轉過頭來對卡魯咧嘴冷笑，卡魯吞了口水，「沒要緊啦，阮這跟警察關係攏不錯，嘛有警察常來這借錢的阿。」

公娼館前，傾盆大雨，雷聲隆隆，閃電不時劈在灰濛的天際，妮妮提著大行李箱，套上連身洋裙，往樓下走去，妮妮悶著氣望著老鴇。

「妮妮，你先到南部館去做一陣子，我加那裡的老闆交代好阿。」老鴇說。

妮妮點點頭，鵝黃色的計程車在門外等候，豆大雨滴把車頂撞地乓乓做響，妮妮摩梭手臂，顫抖一陣兒，說：

「媽媽桑，麻煩你跟管區的說不要再找我了，拜託。」老鴇同意。

「本來兜是，人鬼殊途嘛…」老鴇低聲對自己說。

妮妮走出公娼館，開了車門鑽進去，司機才開車。

「先生，請等一下！」妮妮推開車們，又跑回公娼館，拿出布娃娃。

「媽媽桑，能麻煩你把這個交給管區嗎？」布娃娃躺在冰冷冷的櫃檯上，妮妮旋即回車上，車子開到巷口，一輛消防車咿喔咿喔呼嘯而過，大雨打地擋風玻璃模模糊糊，雨刷也刷不清視線，妮妮皺著眉，司機開著大燈，閃著閃著，擋風玻璃前站著卡魯，淋濕一片，張開雙手，要司機停車。妮妮吃驚地推開車門，「卡魯，你不要這樣！」

「妮妮，妮妮，我幫你把債還清，我們一起回巴朗衛村打獵種田，好不好？」卡魯彎腰撿起袋子，拿出一疊一疊的鈔票，高高舉在雨中，妮妮哭著搖頭。

「卡魯，你哪來那麼多錢？」

「妮妮，將來我們組一個家，我可以打獵、種田，妳就做好多『奇那富』，生可愛的孩子…我不會再讓妳給漢人欺負了！」雨水沿著妮妮的臉龐滴下，溫熱著，分不清是淚還是雨，卡魯單腳跪在計程車前，緊握著鈔票。

「妮妮，嫁給我。」

朦朧雨中冒出三個男人影子，一腳踹在卡魯的頭上，另一個男人抓著卡魯的頭髮，膝蓋頂在卡魯的肚子，說：「還錢了！山地仔。」

「你們不要欺負卡魯！」妮妮狂奔向前，企圖扯開男子，男人無動於衷，妮妮死命地咬了男人。

「哎約！瘋查某」男人狠狠賞了妮妮一巴掌。

「你敢動妮妮，他媽的！」卡魯甩開另外兩個男人，發狂般地衝過去連續揮了幾拳，男人不甘示弱地掏出槍，頂在卡魯的額頭上。

「作番仔警察甘憮嘎秋屌？幹！」男人在卡魯臉上吐了口水。

雨還下著，不遠處一個路邊攤賣熱花生的歐巴桑，冷漠地把攤子推進騎樓，巷口撐傘來來往往的黑影，沒有停留的腳步聲，計程車緩慢倒車離開，妮妮倒在積水的瀝青地上，兩捆鈔票泡濕浮漲著，空氣裡飄來一陣準備晚餐的油煙味，都市叢林裡，沒有溪水，不再嗚咽，絕跡的是黃星鳳蝶，卡魯閉上眼，大武鄉的山靈正在唱一首情歌，妮妮勉力爬到卡魯身邊，緊緊、緊緊握著他的手。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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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詞>

※【Don't You Forget 】※
-- Era [The Mass]

- Mum's sick. She says she can't get up. My little brother's getting hungry. I must go to the village to ask for some food. Would you help me?

- Sure, Corney, I'll help you.

- I'll always feel good when you with me.

- You're my friend, Corney.

- Are you always gonna be there when I grow up? Are you?

- Cross my heart.

Don't you forget about me?
Don't you forget about me?
We were soft and young
In a world of innocence
Don't you forget about me?
Don't you forget our dreams?
Now you've gone away
Only emptiness rema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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