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好比一片汪洋，而我們有如海上漂泊的浮木，漂泊在天與海的蒼茫中，在共有的時光裡彼此擦肩而過，相遇相知的扶持，就是此生唯一美麗的交會。

                                   寫于台中92.0810

如果說有人問我這輩子最值得回憶的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的回答：「分享愛與關懷！」安親班的工作對多數人來說並不陌生，也不會有什麼特別。如果孩子的天真是與生俱來的，那麼他們都是菩薩的化身！

仟雯第一次帶給多數人的印象是詫異與震驚，因為她是班上唯一一位白化症病童，也可以說是學校唯一的特殊案例。

人生的際遇就是這麼的巧妙，原本擔任低年級帶班老師的我，因緣際會的認識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因為白化症的影響，仟雯天生視力就很薄弱，學校黑板上斗大的字，看在她眼裡都是渺小的模糊不輕，因此學校老師建議她的母親尋找可靠的課輔機構，加強孩子的課業，那一年暑假，仟雯準備升國小三年級，而我認識了她。

中高年級的老師，常常對我抱怨現在孩子很難教導，尤其是上了小學三年級之後。仟雯恰巧也是同事口中難教導的孩子之一，不同的是，她比一般正常的孩子多了點叛逆性的沉默。每個星期三，孩子們學校只上半天課，我們通常都會到校接孩子回安親班督促學校的課業。

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安親班的孩子們都到齊準備回去，獨獨缺了仟雯，同班的家綺告訴我說：「老師，仟雯今天被老師留下罰抄寫！」我問為什麼？孩子搖搖頭表示不清楚。央託同事先帶其他孩子回安親班安頓，我隨即前往教室一探究竟！

教室的走廊傳來一聲斥責的聲響，我趕緊上前查看，映入眼簾的是仟雯低頭被老師責罵的樣子。當級任老師發現我站在窗邊時，臉色不好意思的說：「因為仟雯數學考零分，早自修作業又未完成，上課不專心…」我禮貌性的答應學校老師會好好督促，學校老師才允許孩子離開。

當我牽著她小小白白的手心、揹起她紅色的美少女戰士書包，仟雯抬頭看著我，一臉訝異的表情。我摟著她的肩膀說：「沒關係，老師帶妳回安親班！」那是第一次這個孩子對我露出笑臉，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孩子怯生生的笑容。

當主任拜託我安插一位三年級學生時，我心裡明白仟雯將會是我的一場職業考驗。學生們一開始都非常排斥她，因為外表膚色的不同、因為錯誤的知識，小二的學生都認為她是傳染性皮膚病，沒有人願意和她坐在一起；吃點心時間，小朋友惡作劇的將紙屑丟在她的點心盤，仟雯從來沒有一句抱怨，事後知曉的我通常會先苦口婆心的教導，再加以適當處罰這些惡作劇的小男生。

或許老天也憐憫這樣的孩子，它悄悄的幫助仟雯開啟一扇心靈的窗口。星期五的放學，仟雯神秘兮兮眼角帶笑的告訴我一個秘密：「老師，今天我要提早回家喔！」我摸摸她的頭，戲稱她說：「小紅帽，告訴大野狼為什麼啊？」她蒼白的臉孔頓時發著光亮，說：「爸爸說要帶我去讀經，認識善良的菩薩！」

傍晚林先生羞赧的站在門外，同事告知我，牽著小紅帽的小手，林爸爸不好意思的解釋：「張老師，仟雯麻煩妳多費心！」我笑笑的說：「這是應該的，讀經是好事，不過記得要回家複習功課喔！」目送他們父女離去的背影。

開始讀經後的仟雯多了笑容、多了與同學們互動的能力，她開始上體育課、開始學著舉手發言問題，雖然偶爾會傷心難過的告訴我說：「老師她們都說我有傳染病、說我是白色妖怪…」可是她一次次的跌倒又爬起，因為每個星期五的讀經課，授課的師父會耐心的開示她對於旁人的諷刺與另眼相待，仟雯漸漸的接受自己天生與人不同的面貌。

學期結束時，學校安排一次戶外教學，她們去動物園認識野外動物，回來後學生們津津樂道的談論動物園內一隻奇特的白孔雀。仟雯在學習單上寫著：「師父常常跟我說，白色是神聖莊嚴的象徵；老師以前也說過，印度的白象是神獸的代表，可是那隻白孔雀卻沒有得到尊敬，牠被隔離再另一個牢龍裡，沒有同伴…」

孩子的心其實是很敏感的，仟雯對於自己視力的退化，對於生命中的夢想她常常是茫然的。

開始發現仟雯心境上的轉變是偶然的狀況下，班上的小二學生勝佑，因為家裡經商失敗，所以父母親總是拖欠安親的費用，因此老闆娘私底下對孩子會比較苛刻。那天仟雯一如往常的坐在教室等待吃點心的時間，勝佑頑皮的將橡皮擦屑倒入仟雯的甜湯裡，因為仟雯天生的弱視所以不知情的食用，班上的女學生看不過去跑來跟我說。

當我踏入教室門時，我聽見仟雯對著勝佑說：「我知道你討厭我是因為我的膚色跟你們不同，可是你不覺得你欺負像我這樣的人比我更可憐嗎？如果被老師知道你把橡皮擦屑倒在我的碗裡，老師不會生氣嗎？」學生們看見我倚在門邊各各噤若寒蟬，勝佑更是不敢直視我。

當我要求勝佑把仟雯的點心吃掉時，他哭著對仟雯說：「對不起！」

不喜歡處罰孩子的我，第一次狠狠的在勝佑的屁股上打了十下，仟雯在一旁求情，我也不為所動，因為對我而言，這樣不懂得體恤他人的孩子，比成績差更讓我寒心。

仟雯的視力隨著她的年紀的增長逐漸惡化，漸漸的她連桌上的課本都需要放大鏡的使用才看的清楚，學校老師建議她的父母親轉往啟智班就讀，原因不外乎因為視力導致仟雯的程度跟不上同年齡層的孩子。

當我和同事們提起學校老師聯絡簿上的意見時，三年級帶班老師抱怨起，仟雯母親不負責任的態度，才是仟雯課業趕不上學校進度的主因。當天，我刻意的晚一點下班，想和仟雯的父親懇談，卻意外的與仟雯的母親碰上面，一段談話之後，我體深切會到一位母親的自責與擔憂，仟雯乖乖的站在一旁，靜靜的聽著，什麼話都沒有說。

記得仟雯母親語重心長的說：「我知道孩子遲早會因為視力而失去學習的動力，可是我不願意孩子被送去啟智或是啟明這樣特殊的學校，一旦轉學，仟雯的未來真的就沒有指望了！」仟雯的媽媽並沒有說錯，我也只能感概教育的制度真的需要調整。

仟雯跟著父母親加入「白化症者聯誼會」，再加上同樣都是白化症者多數的朋友生活中，仟雯看到、聽見，她以為看不見的希望和夢想，她看見阿吉叔叔結婚後的美滿，又聽見盈真姐姐高中快樂的學習生活，她忽然覺得自己不是沒有希望、沒有未來。她開始努力的學習攝取知識也不排除點字的學習，尤其星期五的讀經課程，成了仟雯最大的精神依託，藉由一聲聲誦經吟唱中，仟雯讓自己不安定的靈魂有了停泊的港口。

每星期仟雯寫給我的卡片上，我看見她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

卡片上不是很整齊的字跡寫著：「讓自己樂觀帶著笑容接納別人。」、「自己要打開心門去接納世界，世界才會迎接你，不要凡事只想要別人來關懷你。」、「不要害怕別人奇異的眼光，慢慢從接受變成幫助別人的角色。」一個三年級的孩子要體會這樣的人生是非常不容易的，有時認真想想，一個身心正常的大人都不見得能貫徹實行。

我在仟雯身上學習、成長，看著她褪去以前躲在陽光下的陰霾，跟著父母親一起去幫助身心障礙的小朋友，藉著與其他不同病症孩子的交流下，仟雯的視野不會因為朦朧而狹隘，因為上天開啟她心靈的眼，使她的眼界越發寬廣，而我見證她一年來的改點，更真正體會彌勒菩薩的「大肚能容」精神。

這個世界上，不夠完滿和幸福的人們，都曾與我們擦肩而過，他們都是以一顆怎樣堅毅不撓的心，來獨自面對世間的挫折與苦難？我看著仟雯痛苦、掙扎、領悟，反省著自己是否知足惜福？是否懂得體諒與關懷？離開安親班的生活之後，我時常會想起曾經生命中這樣深刻的記憶，或許冥冥中讓我重新體會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仟雯就像我生命中的一塊浮木，在夜海中浮沉著，隨著相似重複的軌道，緩緩的隨波盪漾，我不過是與她短暫交會的光影，眼睜睜的看著她隨波行向未知的出口，默默的祈禱著未來駛向無災無難的出口。最後的記憶，永不抹滅這唯一美麗交會的時刻。

【深思】

特殊教育與啟智教育的分別，到底有多少學者專家真正懂得？當我們不斷的教改政策的同時，有一群小朋友，很無助的站在社會的邊緣？被陌視也被排斥，家長的痛和孩子的未來，什麼時候才能擁有自己的光采？

寫於台中晴子2004.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