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早晨,十點不到,我們搭著汽輪,從威尼斯本島出發,航經有「玻璃島」之稱的慕拉諾(Murano),四十多分鐘以後,夫妻倆就踏上布拉諾島(Burano)…… 下船的人都朝著左側小公園行去,那兒是抄往商店區和教堂的捷徑。我們刻意逆著人潮流動的方向,走上通到住宅區的小徑,拐了個彎,來到一個被五顏六色的房屋夾成不規則形狀的小廣場,我們站在那裡,環顧周遭,當下便明白,布拉諾將是我們鍾愛的小島。
廣場上架著竹竿,晾著剛洗好的白色床單,熱燙的陽光曬在還有點濕的床單上,在石板地上印出幾何形的陰影。一陣微風吹來,拂動了床單,地上的影子也輕輕顫動起來。
我深吸一口氣,想把那混合著陽光、水和肥皂的清新氣味,吸進我長年被都市煙塵侵襲的肺裡,卻還嗅到別種熟悉的氣味,鄰近有人在煮咖啡,真香,讓人好想也喝上一杯。
踱出廣場,來到一條小運河,芥末黃的樓房前,有個胖胖的老太太,正低著頭,拿著掃帚,掃著自家門前,口中還哼著小曲。大概是我的腳步聲驚動了她,老太太抬起頭,笑瞇瞇地朝我點了點頭,說:「Buon giorno。妳早。」我簡直受寵若驚,趕緊回了聲:「Buon giorno, signora。夫人,妳早。」
在威尼斯本島,可從未見過這麼開朗熱情的歐巴桑。在水都,通常是我先主動跟對向而來的老太太老先生打招呼,對方才回禮。看來威尼斯深層的那股陰鬱和哀傷氣息,並未感染到這個漁業小島。
我在前,約柏在後,沿著運河,朝靠海那一頭走去。約柏的腳步越來越慢,我回頭一看,他正忙不迭地在攝取鏡頭。我走到他身旁,看看究竟是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有個穿著紅色運動衫的小男孩,經過一幢翠綠色的樓房;鈴鐺一般的桃紅色花朵,像是牽牛花,懸掛在粉藍色的牆角;下一個畫面,令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有戶人家在院子的一角,蓋了一小間天藍色的狗舍,一小盆黃菊自紅色的屋頂垂下,白色門框上方,還用五彩字母拼出了狗兒的名字。
布拉諾人也真可愛,不但自個兒的住家都塗成明黃、淡紫、粉橘、鮭紅、天青、酒紅等數也數不清、水果糖一般的顏色,連小狗的住宅也向主人家看齊,非得是彩色的不可。
在旅遊書裡讀到,布拉諾人把房子弄得五彩繽紛,有其務實理由。小島一千年前便有了漁業,漁民謀生辛苦,但求能有堅固的屋頂和四壁能棲身即可,因此這兒的灰泥房子原也是單調的灰色和白色,看起來大同小異,差不多一個模樣。不知自何時開始,島上的漁民紛紛用調了顏料的灰漿,把住屋抹成鮮麗的色澤,以便出海歸來時,在海上僅須遠遠望上一眼,便可辨認出自個兒的家。漂泊海上的人,是多麼渴望家的溫暖。
不論此一說法是真是假,這些灑遍大街小巷的豔麗色彩,確實讓小島有種明快而歡愉的氣氛,和不過十公里以外的水都截然不同,在威尼斯一連待了幾天以後,來到這兒,真的會令人眼前一亮,心情也更輕鬆。
除了觀光業外,漁業至今猶是島民的收入來源之一,靠潟湖的泊船處,仍然看得到一艘艘小型漁船,運河畔也依舊有人在曬著漁網。這些漁船並不走遠,撈捕的漁貨大多來自潟湖。
小島也以手工針織的蕾絲花邊聞名,很多人會弄混地名聽起來挺像的慕拉諾和布拉諾,這時只消說聲:「布拉諾就是花邊島啦。」對方大概就會明白。布拉諾的針織花邊業,興起於十六世紀中葉,早年曾是小島的主要輸出品。我在書上讀到,如今已少有織工靠這一行維生,針織花邊只是島上家庭主婦的副業而已。
坦白講,這樣的資訊我是看過就好,沒怎麼放在心上,因為我對蕾絲從來就沒有興趣。自以為灑脫的少女時期,更是看到蕾絲滾邊的洋裝啦、蕾絲窗紗啦,就會倒吸一口氣,發出「噫」的怪聲,表明本姑娘之不喜。
因此,我原本一點也不打算去逛商店街上那些看來大同小異的花邊店。然而,就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我們遇見了幾位歐巴桑,她們端了摺疊椅,坐在曬不到太陽的陰涼角落,一個個架著老花眼鏡,正專注地刺繡、一針針地編織花邊。
有位正在繡花的太太發覺我正好奇地觀望,抬起頭,對我笑了笑,指指擺在她跟前椅子上的絨布盒子,說:「妳早。蕾絲耳環,我做的,一副十歐元。」我惶恐地還以微笑,把頭髮攏到耳後,指指自己早已封起的耳洞,義、英語夾雜地回答:「不好意思。耳朵,沒洞了。」這位太太瞧了瞧我,又笑了笑,像是了解了,低下頭繼續幹她的細活兒。
我走開,決定到商店街上的花邊店去,好好端詳剛剛才目睹其創製過程的工藝成品。
我找了家看來比較不像「土產店」的花邊專賣店,走進去看個分明。裡頭有大至桌巾、小至手帕等各式各樣的蕾絲和刺繡織品,繡的花樣以傳統的花草圖案居多。有些貨色一望即知是機器大量製造的次品,刺繡花樣呆板,織工也粗,價格倒不很貴,一條手帕新台幣一百元左右。有些貨品繡工細、花樣活,說不定正是方才那幾位太太的作品哩。不過所謂一分錢一分貨,手工刺繡和針織花邊的棉麻餐巾,一條起碼新台幣千把塊,真貴。我左看右瞧,什麼也沒買,我得承認,花邊仍非我所好。
我踅回商店街後方的小巷弄,和約柏會合,夫妻倆手牽手,漫步上了一條小橋,然後沿著岸邊,朝著運河盡頭行去,那裡便是潟湖,更遠處,應該就是亞得里亞海了。
我們一路走,一路曬著太陽、吹著清涼的海風。不知怎的,想起了澎湖。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也許是那一個勁兒蔚藍的晴空,還是被清澈金黃的豔陽照耀得閃爍發光的海面?也說不定是那比威尼斯更溫暖的人情、更為緩慢慵懶的步調,或者那素樸實在的漁港氣息?
總之,一如澎湖的風光和人情之美感動了我們,布拉諾也捉住了我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