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是父親的忌日，算一算父親已經去世八年了。

母親常問我是否還記得父親的樣子，我總是模糊回答，因為我不忍心告訴她說，我記憶中的父親影像，始終是他垂死的模樣。

父親臨終前，一直是我照顧他居多，當時我約莫有四、五個月長期住在醫院。醫院的藥水味、尿騷味、血腥味、穢物味，那種不健康的味道，彷彿始終還停留在我指尖。

我小二時，也曾因為開刀而瀕臨死亡，雖然我意識不到自己可能會離開人世，但我還是隱約有感覺到母親不尋常的態度。也因此，如果死亡就是這麼一回事，這麼雲淡風輕，嘎然而止，那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尋常到難以捉摸的，原來死亡，不過是一種沉睡，只是不會再醒來。

在學校聽到父親逝世時，我有點驚訝，啊，父親死了，終於他走啦!

那種感覺很不真實，原來一個人的消失，竟然這麼容易。

我不在乎父親會去到哪裡，因為如果我在乎，那只是增加自己的痛苦，我以為父親會去的地方，應該是很可怕的吧。

為什麼我會這麼說?

因為依照母親講究因果、現世報的信仰，那麼無所事事、好吃懶作、從未善盡父親職責的他，會去哪裡呢?

這時我會輕蔑地笑，因為母親總說父親會在天堂。

其實我不在乎他去哪裡。我甚至不相信報應。

因為今日造就的一切，不是單純的善與惡，罪與罰，父親無法擺脫的是他的命運，而他也形成了我們這輩子必須擺脫的命運。不過是這樣牽扯關係罷了。

我不在乎他是否被懲罰，或是上了天堂，我不在乎。

並不是我對他懷有恨意，而是仍然在世的我，依舊終生都得去面對他的複雜情感，這樣相較之下，死掉的父親，攜帶著未知的命運的他，比已知生命終有盡頭的我來說，可憐的應該是我，因為我還在人世間掙扎。

我是同情父親的，無法好好活著他，無法擺脫命運的他，我感到同情。

父親不是一個壞人，他只是一個不正常的人。我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我的家庭組織是很怪異的。父親駑鈍易怒，暴躁又缺乏常識，除了他是文盲外，他一出生就曾經發燒過度，被丟棄在牛舍中，後來才被救起，也因此造成他天生低能的情形。簡而言之，我的父親在別人眼中，就是一個笨蛋吧。

在外面，他是好騙的笨蛋，在家中他是可怕的笨蛋，恐怖的笨蛋。

就因為他是一個笨蛋，所以我不會苛責他，當然他的死亡，我也不意外，也談不上非常傷心。我的笨蛋父親，跟電影中[他不笨 他是我爸爸]的劇情不一樣，他毫無責任感，也談不上懂得愛。跟他生活，就像是跟一個魯莽的生物在一起。

不過我喜歡父親爽朗大笑的時候，因為那證明了他的單純，他心思很好捉摸，所以外面的壞人才喜歡拐他口袋的錢吧!所以小時候我都直接把父親的錢偷光，總比他被外面的人騙去好!

我常在思考，父親在人世間的角色一定是充滿試探性，他是一張白紙，他沒有自主的能力，因為他所處的環境充滿著人性的狡猾、卑劣，父親未受到好的教育跟照顧，才變成這個樣子的吧。而我良善老實的母親，是他後半輩子中最大的依靠，引導著他不致於誤入歧途。雖然他們根本不像是一對正常的夫妻。

雖然我在一個充滿關係不正常的家庭中長大，也對所謂的[正常]產生質疑與不信任感，縱使這造就了我對於建立新關係的畏懼，但我的心依舊充滿溫暖。

我的親人至今仍擁有兒時造成的心理陰影跟障礙，這就是父親死後，我們仍在嘗試擺脫命運的過程。父親，你應該欣慰，因為我們沒有墮落。

我從來都不曾憎恨我的命運，因為我母親、我姊姊真的很用力的在活著，不管她們活得有多狼狽。

雖然笨蛋父親遺傳了一些笨蛋基因給我們，但我們可以活得很幸福。

我父母不正常的婚姻，讓我至今沒想過、也沒嘗試跟任何人交往，但這不是他們的罪過。是我太想保護自己。想從泥濘中爬起是很辛苦的，讓自己單純，是我唯一救贖自己的手段。我一直害怕走上父親遺留給我們的命運，所以我很努力很努力，讓自己像一張白紙。

爸，我其實會想念你的大肚子，我會想念偷擦你指甲的時候，雖然我對你最調皮，但其實你最疼我。你的暴力造成老哥跟姊姊的怨恨，但我僥倖逃過一劫，雖然你罪過很多，不過如果真有來世，請你好好珍惜命運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