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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18 11:21:08瀏覽1065|回應0|推薦1 | |
國學大師章太炎說:「國語」有十分之幾是滿洲人的音韻,好多字音都不是漢人所有!
我常到四馬路一帶去買些書籍,此外還靠著書櫃把不買的書免費翻閱一過,雖不能說一目十行,但是記憶力甚強,看過總能記得,所以我對文壇軼事,常能認得歷歷如繪,章師很是愛聽。那時候,五四風潮已過,文藝界掀起了一陣「科學與玄學」之戰,各種書刊,各方面的學者都參加,章師聽到這個消息,只笑而並不發表意見,我原想遊說他也參加,可是他不為所動。 北京大學的白話文運動之中,還有一位教授,也是此中健將,名劉復,字半農,他發出一種論調說:「文言文是死的文字,什麼人再寫文言文,就是死人;白話文是活的文字,凡是寫白話文的,就是活人。」這幾句話,簡單明白,竟然流傳全國,認為是劉半農的名言,劉半農的名氣也從此舉世皆知。 其實我看這種書,也歷有年數,而且喜歡搜購舊書,找到早年劉半農舊作,原來他也是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家。那時署名「劉半儂」,這個「儂」字,一望而知是有濃厚的鴛鴦蝴蝶派的氣息,不過,此人留學法國回來之後,進了北京大學,竟然舉起白話文運動的大旗,算是此一運動中的急先鋒了。 我就把劉半農的情況告訴章師。章師聽了連說:「你講下去,講下去,這個劉半農是什麼出身?」我答說:「那倒不知其詳,不過在一些鴛鴦蝴蝶派刊物中看到的,他的見解也未見突出。」章師說:「啊,那麼他的國學根蒂也有限得很,比了我的門生周樹人(即魯迅)、周作人(即知堂)差得遠了,他們兩人早年譯《域外小說集》,雖是白話,但是一望而知對文言文是有相當根基的,劉半農有什麼出版的著作物,你找些來給我看看。」我說:「要知道劉半農,他衹是在北方報紙上寫些短評,濫罵文言文是有的,正式的著作物,衹有一本《賽金花本事》,還沒有出版(按:此書在劉半農逝世後,始由其弟子商鴻逵出版),報上有些零星的記載,我曾剪存下來,可以請老師過目。」隔了三天,老師看了這些剪報,對我哈哈大笑說:「賽金花說的話,許多都是胡說,全是編造出來的,不能稱為第一手資料,不過劉半農他想利用賽金花的名字,來炫耀自己而已。」 隔了不多時,劉半農到上海,報紙上的新聞說他要訪問章太炎。這個消息,我看到了之後,正想到劉半農又想借重訪問國學大師來出風頭。過去他罵過文言文是死的文字,誰寫文言文即是死人;他居然以活人代表自命,到上海來訪問若干寫文言文的名士。據報紙消息傳出,他的最大目的是要訪問專寫文言文的名人章太炎老師。 我一早就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師,師母湯國梨女士也在旁邊,她對老師說:「如果劉半農真的來訪問你,你千萬不要生氣,更不要執杖以擊之。」章師點頭微笑,好像是山人自有妙計一般,只說:「要是劉半農來的話,你(指筆者)要陪著我,即使你在丁甘仁老師家寫藥方,師母也會打電話給你,你一定要請假馬上就來,因為師母畢竟是婦道人家,有些地方是不便出面的。」我說:「好。」到了次晨,我在章師家盤桓了一陣,就到丁老師家寫藥方,丁老師一邊唱藥,我一邊寫方,同學們稱我為飛快手,因為我懂得丁老師的常州話,從來沒有寫錯脈案和藥名,別的同學衹是在傍側錄方,輕易不會坐在丁老師旁邊開藥方的。 這天早晨十時,章師母的電話果然來了,我就請上一班的錢師兄代我寫方,便急急趕去聽電話。師母說:「姓劉的來了,你快向丁先生請假,即刻來我家。」我擱下電話,向丁師請假,丁老師面有慍色。我說:「這是章太炎老師家來的電話。」丁師聽見「章太炎」三字,也不再出聲,叫我快去快來。 我從白克路趕到同孚路,不過十分鐘,進門已見到劉半農陪同三個人,帶了附有鎂光燈的三腳架照相機坐在客廳中,章老師在閣樓書齋,尚未下樓。我一到之後,就接了劉半農等的卡片去請章老師下樓,我一看這天章老師的衣衫,甚為整潔,施施然緩步而下,坐定之後,很客氣地與訪者寒暄,他說:「我鼻部有病,聞到鎂光的氣息,鼻病必大發,最好請你們將照相機收好。」劉半農本想和章師同拍一張照,經章師這樣一說,我立即著他把照相機收拾起來,劉半農不得不從命,這是劉半農大失所望的第一件事。 接著劉半農就問章師對白話文的見解如何,章師說:「白話文不自今日始,我國的《毛詩》就是白話詩。歷代以來,有白話性的小說,都是以當時的言語寫出來的,寫得最好的是《水滸》、《老殘遊記》等,甚至有用蘇州話寫的《海上花列傳》。但是你們寫的白話文,是根據什麼言語做標準?」劉半農侃侃而談說:「白話文是以國語為標準,國語即是北京話。」章師聽了哈哈大笑,問劉半農:「你知不知道北京話是什麼話?」劉半農不假思索答說:「是中國明清以來,京城里人所說的話。」 章師就以質問的口吻問劉半農:「明朝的話你有什麼考據?」劉半農呆著無詞以對。章師就用明朝的音韻,背誦了十幾句文天祥的正氣歌,其發音與北京話完全不同,接著就說:「現在的國語,嚴格地說來,含有十分之幾是滿洲人的音韻,好多字音都不是漢人所有。」這番話說出,劉半農更呆住了好久,說不出一句話來應付。 章師又說:「如果漢人要用漢音,我也可以背誦一段漢代音韻的文字。」說完他就背了兩首漢詩,許多字的音韻都與現代不同。他又問:「你知不知道現在還有人用漢代音韻或唐代音韻來講話的?」 這時,劉半農已聽得呆若木雞,這一問他倒振作起來,便說:「現在哪?有人用漢音來說話?」他說得好像振振有詞的模樣。 章師說:「現在的高麗話,主要語是漢音,加上了唐朝的唐音、朝鮮的土話和外來話,即是今日的高麗話。」接著他說:「還有日本話,主要的中國字,稱為漢字,即是漢音,其餘的聯綴詞,日本各地的土音,又加上了近代各國外來語,就成為現在的日本話。日本人的發音,各處不同,以東京為正宗,漢音也最准。各道各縣的發音,連東京人也聽不懂,這是你劉半農先生不研究『小學』,不研究『音訓』,不曾研究過《說文》,所以你聽了我的話,可能會覺得很奇怪。」 劉半農面有赧色,無詞以對。 章師在這時,像老師訓導小學生一般問他:「中國曆來有種種科學發明,都是用文言文來記述的,我先問你天文知識,中國有些什麼?」 劉半農想了半天,他的同來者也都面有難色,不敢插嘴,知道今天的訪問有些下不了臺了。 他果然答不出一句話,便低聲下氣地請教章師。章師說:「中國的天文學大家祖沖之,你知不知道他是哪一朝代的人?他是南北朝人,著《周髀算經》,精確地推算出地球的圓周率是3.1415926,與一千年後德國渥托發明地球圓徑數字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符合。」劉半農在旁唯唯傾聽。 接著章師又說:「天文你不知道,我再和你講講地理,美洲新大陸的發現者是誰?」劉半農訥訥其詞地說:「當然是哥倫布。」章師擊桌大笑說:「最先踏到新大陸的人,是一個中國和尚,叫做『法顯』,想來你是從未聽到的。」劉半農又無詞以對,只說:「願聞其詳。」 章師說:「你有時間訪問賽金花,記述她的胡言亂語,何不多看些文言文線裝書,充實自己。」劉半農只得點頭稱是。章師又按著桌子一拍說:「請你查一查,《章氏叢書》別錄之三,有篇《法顯發見西半球說》,就知道一切了。」劉半農聽了這幾句話,好像大大的受了一頓教訓。究竟後來劉半農回去查不查過《章氏叢書》,我可不知道了。 劉半農傾聽章師的話,一句也插不上嘴,同來的人與劉氏面面相覷,想快快脫身,不料這時劉半農卻又說了一句:「北方學術界,正在考據敦煌石窟及周口店『北京人』,以及甲骨文、流沙墜簡等。」想借此掩飾自己,誇大北方學術界的工作,來平抑章師的氣焰,一面就起身想走。章師這時勃然大怒,說:「中國政府對你們不知道花了多少錢,設立了無數研究所研究院。敦煌石室的發現,第一個是西人斯坦因(在英國得爵士勛位),他從莫高窟以及西北流沙中竊去幾百箱文物。後來多少年之後,法國的伯希和又盜去幾百箱文物,直到他們在英法兩國發表之後,你們才知道,你們究竟在幹些什麼事情?」這時他又把手杖在桌上拍了一下。劉半農面孔紅到項間。章師說:「你知不知道近年來還有一個瑞典人斯文赫廷,又在西北發掘了許多文物,究竟中國科學家做些什麼事?劉半農訥訥其詞地說:「我們正在考證甲骨文。」章師說:「甲骨文沒有多大的考證價值,我願意同你各人做一部書,專門考據甲骨文,一言相約,二年之後,你在北方出版,我在上海出版,你用白話文,我用我的文言文,看誰寫的是活的。」當時劉半農不出一聲,就是不敢答應這一件事。 章師又說:「我知道你曾經在北方的報紙上,徵求過『國罵』的字句及各地方罵人的話,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到你學校中,在課堂上講出許多罵你老母的地方話。所以後來你就不敢再做這件工作,現在我來罵幾句給你聽。」接著就說漢代的罵人話,是×××出於何書,唐朝罵人的話,是×××出於何書,直說到上海人寧波人,以及廣東人的三字經,完全罵出來。看起來好像供給他資料,事實上把劉半農祖宗三代都罵到了。這時已超過午餐時間,劉半農同來的人就出來向章師作揖說:「我們麻煩老師很久,現在我們要告辭了。」章太炎老師只說一句話:「如果劉半農要寫訪問章太炎的話,我就要叫我的學生,寫一篇章太炎接見劉半農談話記。」接著指著我說:「就是要他寫。」劉半農就說:「不敢,不敢。」深深地鞠躬而去。章師教我代送,送出了門之後,章師坐在藤椅上縱聲大笑,好像其樂無窮,認為這次罵人是很得意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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