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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24 21:05:42瀏覽259|回應2|推薦14 | |
柳夢菁也看過陳靈均被退回來的碩士論文篇章。
陳靈均的指導教授只是簡單的用藍色原子筆在印著論文的A4影印紙上,大筆一揮劃掉一整篇,有時用潦草的字跡寫「刪」、「此節重寫」、「完全不行!」、「思緒混亂」,陳靈均的指導教授每次改論文總是字跡越寫越大,柳夢菁猜想大概是越改越生氣的關係,記得陳靈均被罵得最嚴重的一次,教授論文只看了幾頁,就用潦草的大字寫著:「你到底是來唸碩士還是幼稚園的!我不是你幼稚園老師!」 看了那樣的字句,即使不是讀哲學所的她都覺得震撼,她知道陳靈均的壓力很大,她不想再把他們的「未來」這種壓力附加在陳靈均身上。 她會努力準備高普考,也會安安靜靜地努力等待陳靈均畢業,柳夢菁這樣想的。 他們一個是考生,一個是準備論文畢業的碩士生。雖然他們在一起,但他們都不快樂。 柳夢菁最後一次去花蓮是五月的時候,天氣正熱。 陳靈均又被退了五萬字的論文回來,柳夢菁翻了翻他的論文,又幾乎每一頁都被指導教授大筆劃掉或寫著「刪」字,陳靈均有些沮喪,那天,陳靈均第一次對柳夢菁提到他們的未來。 「我不知道要不要休學,說不定我再怎樣努力也很難畢業!」 「你不要講這種話嘛!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陳靈均搖搖頭說道:「就算我畢業,我指導教授那麼討厭我,我也不一定考得上博士班,即使我考上博士班,又可能要被他繼續折磨……」 「你可以考其他學校博士班啊?」 「學術界那麼小,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認識其他相同領域的老師。」 「你們老師說不定只是嚴格一點,又不一定討厭你。」 「唉!即使我拿到學位,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我看我去學易經算命、考電腦證照,還是去救國團報名丙級廚師證照班,拿個廚師證照還比較有用。」 「哈,你會煮飯嗎?」柳夢菁哈哈大笑。 「當然會,我之前不是說我媽寄電鍋給我,還有我在BBS上跟人買的二手電磁爐,最近有時我沒出門,就在房間裡煮飯。」 「那菜呢?你哪裡買?」 「有時寫論文寫整晚,或者睡不著,一大早起來,在學校後門那村子裡,有一些阿婆會賣自己種的菜,很便宜,有時我也買給刮刮吃。」陳靈均說道:「至於肉,就去家樂福買啊!一、兩個禮拜去一次家樂福,以前我們常去,不是嗎?」 「那時我們都只是買飲料、餅乾、泡麵和衛生紙而已。」柳夢菁點點頭。 「我冰箱還有去家樂福買的牛排呢!你要不要吃?」 「哈,牛排,你要在哪煎啊?會有很多油煙。」 「可以把電磁爐拉電線拉到陽台,在陽台煎啊!」 「不要啦!這麼熱。」柳夢菁定睛看著陳靈均,搖頭說道:「不過你真的要去學算命還是廚師嗎?你看起來不像很會煮菜。」 藏在柳夢菁心裡沒說的是,陳靈均適合拿畫筆更適合過拿菜刀。 「可能會去報名吧!偶爾離開論文轉換一下心情也好。」陳靈均說道:「我也想有一技之長,想要賺錢,也想讓你幸福。」 「你不用做什麼我就會覺得幸福了呢,你可以帶刮刮出去散步轉換心情啊!」柳夢菁彎腰抓住躲在床邊的兔子,抓住牠的前腳對陳靈均搖晃,裝出可愛的聲音對陳靈均說道:「帶我出去嘛!帶我出去嘛!人家我很久沒有出門了!」 「我有時早上會帶牠出去啊!坐在帶有露水的草地上,一邊讀《生活世界現象學》一邊想你,想你那時候大概還在睡,或者已經出門搭捷運要去南陽街補習了。」 「唉唷!講那麼好聽。」柳夢菁輕笑著。 11. 彰化,大村鄉。 柳夢菁並沒有笑容,她從男人的房子出來回到佳鄉麵包店,因為花了太久的時間,妹妹柳雅菁不免擔心,追問了幾句,但柳夢菁搖頭直說沒什麼,只是和陳先生多聊了幾句。 兔子刮刮死了,刮刮那隻頑皮的兔子,在柳夢菁不知道的情況下從這個世界離開了。 而陳靈均變成了一個不認識她的人,也變成了一個她不認識的人,一個整天依靠金融投機遊戲生存,不再畫畫、寫詩的人,而且……還妄想自己有一個孩子。 一個十歲的孩子。 回到佳鄉麵包店裡的柳夢菁細想著,那個男人陳靈均所虛構的孩子,跟她媽媽一樣,喜歡Hello Kitty,喜歡草莓夾心麵包和葡萄乾……。 那不是說柳夢菁她自己嗎?柳夢菁低頭摸摸自己的肚子,她並沒有為陳靈均生小孩的記憶,她只有一個女兒,一個和前夫所生,像天使一樣甜美的小女孩。 她看見了陳靈均擺放一堆電腦的「客廳」,知道了陳靈均這些日子是怎麼生活的,也聽見陳靈均從家裡逃出來的故事,但她還是不能確切地知道她的前男友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會在她的生日時撒錢,為什麼虛構了一個十歲的男孩。 時間讓柳夢菁離開陳靈均,時間讓柳夢菁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和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時間也讓柳夢菁幸福的家破碎。 時間帶走了陳靈均第一隻兔子刮刮,時間也帶走了陳靈均第二隻兔子刮刮,時間又在陳靈均身上流下了什麼? 柳夢菁想想,真討厭這「時間」,這「時間」給人們帶來快樂和幸福,也從人們的手中奪走快樂和幸福啊! 她又想到陳靈均的父母,陳靈均的父母應該也滿頭白髮了,陳靈均明明有能力賺錢,卻只能獨居在大村這個小地方,沒辦法孝順他的爸媽,他們應該很難過,一個兒子下落不明,卻只是躲在隔壁的縣市…… 柳夢菁想聯絡陳靈均的父母,但她已經丟掉了所有陳靈均的聯絡方式,她手上忙著麵包店的事,心裡卻暗自做了決定,她要勸陳靈均放下心中那個幻想虛構的小孩,回去找他真正的家人。 第二天早上,柳夢菁幫妹妹一同拉開了佳鄉麵包店的鐵門,做好營業前的準備工作就藉故要去散心,離開了妹妹家,又去按了陳靈均那個男人的門鈴。 陳靈均隔著玻璃門看見是柳夢菁,先露出笑容卻又深鎖眉頭,他拉開鋁門對柳夢菁說道:「你早,有什麼事嗎?」 「我有話對你說,可以進來嗎?」 「可是我現在在忙。」 「在忙?你不是一個人在家嗎?」 「現在台股開盤啊!我手上還有十二口大台空單。」陳靈均又是皺皺眉頭。 「那我可以進去嗎?我不會打擾你看股票。」柳夢菁不曉得什麼叫做「大台空單」,不過對柳夢菁來說,那也無所謂。 陳靈均沉默了兩秒,然後點點頭,他說:「不知道為什麼,你有種很親切的感覺,進來吧?」 這些年來,柳夢菁第二次進來陳靈均的屋子。 關著刮刮的兔籠被推到客廳來,大概是在陳靈均的想像裡,孩子去上課了,把兔子推出來陪自己看盤。 而客廳裡還是那些電腦,只是電腦螢幕上的畫面有些變化,電視機則是播放某一台的財金節目,行軍床旁邊的泡麵碗已經收拾乾淨了,電腦桌上則還有一個吃了一半的草莓麵包。 陳靈均把電視遙控器交給柳夢菁,吩咐她想看哪一個頻道,自己轉台,然後他想叫她隨便坐,才發現客廳裡除了他電腦前那張黑色真皮人體工學電腦椅外,沒有其他椅子,於是他對柳夢菁說道:「你等一下,我去我兒子房間搬椅子。」說完,他又看了一眼電腦主螢幕上的技術分析圖,才匆匆跑進小男孩的房間,把小男孩「平常做功課」的椅子搬出來放在柳夢菁腳邊。 然後陳靈均一屁股又坐回他的椅子,先是照例觀察了台股現貨、期貨的線圖,然後抬頭看右上方螢幕摩台的價量變化,右下方螢幕各比重大的加權股價量波動,再稍微注意一下日、韓以及香港恆生、大陸深圳指數,然後陳靈均才轉過頭來對柳夢菁說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柳夢菁並沒有坐下,她站在陳靈均旁邊注視了螢幕一下子,她才說:「你好像對這方面很內行,連我妹妹,就是那家佳鄉麵包店的老闆都問你股票,你是怎麼學的?」 「你也想問明牌,拜託……我不是每次都準的。」 「我不是想問明牌。」 陳靈均坐在大椅子上,仰頭看了一下天花板,然後才看看柳夢菁,最後說道:「其實我看書學了很久,也花錢去拜師……最後發現,股票指數的K線,跟國畫有關係,就是山水畫,我以前學過山水畫。」 「山水畫?」柳夢菁沒有想到,股票和山水畫也有關係。 「對啊!有一種股票的理論是『波浪理論』,把股票價格的漲跌看成海浪的波浪,有大波、有小波,有時會有失敗波或延伸波。」陳靈均似乎很久沒有跟其他人說那麼多話了,感覺他舌頭有點不靈活,但他仍然比手劃腳很努力地解釋波浪的形狀,然後他說:「不過數波浪的方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結果造成波浪理論的方法很準,只是很多人都不會用,但是我用中國國畫的『皴法』來解釋,每一個技術分析的K線都像一個折帶皴,每一個K線的形態都像大大小小的山峰、山丘或高原、深谷,但就像繪畫裡面的山一樣,山是不會憑空出現的,巨山的底部一定會特別厚實,小山丘則是隨便的石塊就可以堆積起來,而高大的山一定會挾帶很深的溪谷,就像太魯閣和立霧溪那樣……」 柳夢菁並不是真的想懂陳靈均他怎樣操作股票,她只是想知道他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雖然是她主動提分手,但陳靈均永遠是她記憶裡深處牽掛的對象之一,這時他看到陳靈均解釋股票,就像她當年聽她解釋國畫的皴法一樣,他的眼神是多麼閃耀、耀眼…… 「……所以像這邊,嗯……現在日股不知道為什麼再跌,但台股現貨的台基電已經下殺了一陣子,在這邊量出來了,這邊有點像『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所以這邊我的大台空單要平倉,而且現在鴻海和宏達電在拉,尤其宏達電是高價股,買得起大量宏達電股票的都是法人,所以這邊宏達電拉表示主力的立場開始看多,所以我要在這邊多單進場試單。」陳靈均手握著滑鼠,很快的在下單軟體中操作。 柳夢菁安靜地聽陳靈均說話,陳靈均並不是一直說話的,大多時候,陳靈均都是安靜地檢視個股的價位,操作把技術分析圖轉換到主螢幕,然後又轉換回去,或者分時圖、日線圖、週線圖切換觀察。就像當年,柳夢菁在國畫社社辦看陳靈均和胡淑美畫畫一樣,只是他們都更年長,心裡的愁更深層、更複雜,把當年的笑容都掩蓋住了。 然後陳靈均話越來越少,最後他們兩個人都沉默了,柳夢菁只聽見鍵盤和滑鼠的聲音,一直等到下午一點四十五分,台指期貨收盤,陳靈均對兔子叫了一聲「刮刮,你在幹嘛?要睡午覺了。」伸了個懶腰才發現柳夢菁坐在旁邊,他連聲致歉:「不好意思,太習慣一個人看盤了,沒注意到你在。」 「沒關係,你都一個人看盤,中午不吃?」柳夢菁搖搖頭。 「中午吃東西會想睡覺,可能就撐不到現在,所以最多只吃麵包、牛奶或泡麵。嗯,我難得有客人……你要不要去吃東西,我請你去員林的昇財麗禧酒店吃飯好不好?」陳靈均一臉誠摯地看著柳夢菁,想要表現柳夢菁真的是一個難得的客人。 「不用啦!那你看完盤就睡覺?」 「有時候會去員林吃東西。」 「吃什麼?」 「有時候去昇財麗禧,有時候去鎮上吃炒飯或牛肉麵。」 「一個人去酒店吃飯?」柳夢菁揚揚眉好奇問道。 「嗯。」 「這樣不會太浪費錢了?」 「反正我也不知道怎麼花錢。」通常說這句話的人應該是一臉幸福到每個人都想打的樣子,但陳靈均卻是一臉淒然的神色。 「你應該更珍惜你的錢的,聽說你在今年三月二十八日,在你家樓上撒錢?」 「你知道?」 「聽我妹妹說的,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陳靈均沈默不語,彷彿一個做錯事的小孩。 「告訴我,為什麼?」柳夢菁換了一個語氣,像對她的小女兒說話那樣:「告訴我,為什麼好不好啊?」 「……那時,前一天晚上我在小道瓊賺了四百點,共六十二口。」 「很多錢?」 「還不少。」 「然後呢?賺了錢很好,幹嘛不存起來。」 「有再多錢有什麼用,孩子的媽媽已經離開我了,我是最想讓她幸福的人。」陳靈均緊握自己貼在褲管的拳頭,眼淚不禁潸然。 陳靈均慢慢地說道:「我多想讓她知道,我很努力想讓她幸福,雖然我浪費了很多時間讀書、拿學位,但是我最珍惜的是她……但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了……三月二十八日是她生日,我想讓她高興,讓大家都高興,只要大家有錢,大家就會高興了吧……」 「有錢不一定會高興的。」柳夢菁讓自己心情盡量保持平靜,深呼吸口氣說道。 「我知道,至少我不會高興,我不會高興了……但是那天街上的人都很高興。」陳靈均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容。 柳夢菁想了一下,才開口說道:「你為什麼要讓自己過得那麼苦呢?」 「那你以為我應該怎麼過?」 柳夢菁對陳靈均的問題有些困惑,現在的陳靈均是需要看精神科醫生的,但她不知道怎麼對陳靈均開口。正煩惱要怎麼說話時,柳夢菁的肚子咕嚕了一聲,她今天早上沒吃早餐就出門了呢! 「你餓了?我們去昇財麗禧好了。」 「不用,你應該把你的錢用在該用的地方,我請你吃飯好了,應該很久沒有人請你吃飯了?不過不要花太多錢哦!」 「那吃炒飯好了?我知道員林有一家炒飯便宜又大盤,走員大路很近的。」 「炒飯啊!好……」柳夢菁想到過去陳靈均也很喜歡吃學校附近的一家炒飯,他總認為炒飯的每一粒米都有味道,就像每一粒米都注入了廚師身為一個廚師的靈魂,她猜想那時候的他一定是被某些日本美食節目或某個日本美食漫畫所影響了,但那時她沒有確認,現在也沒有立場去確認了。 陳靈均開著他的車載柳夢菁從員大路這條溝通員林和大村的交通要道前往員林,柳夢菁看得出陳靈均有些緊張,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路上一句話也沒說。陳靈均是太少開口和人說話了,除了他養的兔子和虛構的孩子外,他對話的對象就只有賣東西給他的店家和偶然來電聊天問候的期貨營業員。 柳夢菁坐在副駕駛座,看著陳靈均沉默的側臉,他比學生時代的他更憂鬱,更不開口說話和笑…… 他們車子停在鐵道旁邊的停車場,然後經過一個荒廢的咖啡廳到達鐵路另一邊的一家小炒飯館,小炒飯館幾乎沒有什麼裝潢,從牆壁上的價目表得知這家店有數十種口味的炒飯,就是原味、沙茶、青椒、茄汁、咖哩、麻辣等味道以及豬肉、牛肉、雞肉等食材的交互搭配,每盤炒飯均一價三十元,並且供應茶味很淡但很甜的冰紅茶,可以知道這家店主要的客群應該是附近的學生,與其去酒店、大飯店吃飯,柳夢菁不禁覺得在這樣廉價的炒飯館吃飯反而更具意義,她反倒有些懷念起當年和陳靈均都是學生的時候,在學校附近的麵店、簡餐店吃飯的時光。 但陳靈均似乎真的不認識她,而把柳夢菁當成了想要學習操盤的投資人,為了避免尷尬,陳靈均一邊吃炒飯一邊和柳夢菁談起K線的排列組合、均線的應用、KD或MACD在實際應用上的盲點,價量與籌碼的關係。而談這些東西,也讓柳夢菁覺得陳靈均這個人好陌生。 當然,也許他們早就陌生了,從大學畢業以後,空間的距離讓他們開始陌生,從大學畢業以後到現在,時間讓他們更陌生,也許就像十年前的陳靈均說的,人是有時間性的。所以人會在時間流中體驗時間,在時間流中體驗離別的傷痛、回憶和失去回憶。 這些讓人覺得珍惜、沈重、失落和悲苦的情感,都被現象學家們簡單地用「綿延」兩個字概括了。 他們用完午餐,才剛走出這家炒飯館,一輛十幾歲少年騎著機車從陳靈均眼前呼嘯而過,幾乎撞上他了,少年的後視鏡甚至撞上陳靈均的肚子,從中折斷。 少年戴著瓜皮安全帽,往後瞄了一眼,大聲罵了聲「幹!」然後穿越柵欄即將放下的鐵道揚長而去,原來那個少年是要搶在火車過平交道前過去,才從車陣中撞了陳靈均一下。 「你還好吧?」柳夢菁關心地詢問。 「還好,只是死不了。」陳靈均稍微皺眉摀著自己的肚子,臉上沒有任何不愉快的表情,說得更精確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被撞倒了,還弄斷了機車後照鏡,應該很痛吧?」柳夢菁想看他的肚子,但是……現在的她沒有立場這樣說,他們只是還不太熟的陌生人。 「丟掉了我孩子她媽媽,那種感覺更痛……我早該死了。」陳靈均勉強自己露出微笑,示意柳夢菁不必緊張,鬆開肚子,將那斷掉的機車後視鏡踢道路旁,走了幾步路。 「孩子的媽媽,叫什麼名字?」柳夢菁已經隱約知道了,但她還是想確認一次。 「柳夢菁……」陳靈均抬起頭,像夢囈一樣,像唸著天使的名字一樣唸出這樣的三個字。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預期,但柳夢菁身體仍然輕輕一震,她追上陳靈均的腳步:「你何必這麼說呢?你只是失戀一次而已,你並沒有失去你的人生。」 「可是……我和她的未來已經死了,其實我活著,也就是我死了……」陳靈均的語氣相當輕,講得好像是別人的事。 「你還有未來啊!你還可以去認識更好的女孩子。」 「她當年也是這樣跟我說的,可是未來……多麼虛幻美麗的名詞哪!人類彼此之間承諾過多少未來……實踐過多少未來……其實即使巴菲特也無法預知今晚道瓊或SP500的開盤指數,那麼平凡如我們又怎麼能夠去預測更複雜的未來。」 「你太悲觀了。」 陳靈均笑了:「悲觀?2008年時,台股半年內從九千多點跌到三千多點,那才叫做悲觀。」 「我不跟你談股票,我只是希望你能對自己更好一點。」 「為什麼你要這麼跟我說,我是你的誰?」陳靈均皺起眉來,轉頭直視柳夢菁。 12. 花蓮,壽豐鄉。 自從五月以後,整個夏天柳夢菁都沒有再回到花蓮。 而當陳靈均提出要去臺北找柳夢菁時,柳夢菁卻是說她要準備考試,很累,出去玩會分心,沒辦法專心讀書。 他們偶爾會講電話,但總是多半在分享彼此的抱怨。 陳靈均大半是講教授又退論文了。 柳夢菁則是說考銓很難讀,考試快到了很多科目都讀不完。 柳夢菁開始覺得跟陳靈均講電話很痛苦,她寧可多花一點時間休息,於是他們通電話的次數少了,越到高考時間,柳夢菁也更少上網,更少上MSN,有時陳靈均發現柳夢菁在MSN上,傳了幾個訊息,柳夢菁卻沒有回應,過了許久,柳夢菁才說,她剛在考試院網頁還有PTT國考板查東西,現在要下線了。 陳靈均很擔心這樣會失去她,他想,如果柳夢菁考上了公務員,自己卻是一個一事無成,連碩士論文預審都無法通過的碩士生,這樣他會不會真的失去她?陳靈均開始對自己沒有自信,他沮喪地翻著被老師退回來的論文,不禁覺得在這個指導教授的指導下畢業不知會不會比通過國考的機率還低? 哲學所畢業後,他又能不能順利考上博士班,順利就業? 他覺得自己可能沒辦法給柳夢菁一個未來。 一個幸福的未來。 他去學習了易經占卜,熟背「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的口訣,他想理解自己和柳夢菁的未來,也想說不定可以當個算命師為業。 他也去報名了花蓮救國團丙級廚師的證照考照班,笨拙地拿起菜刀,圍起白色圍裙,開始常識練習乾煎鱸魚、蝦皮薑絲、絲瓜湯、韭菜涼拌豆芽、青椒炒雞柳、白果炒花枝等等丙級中餐技術士考試應該熟習的菜色,他又去買了TCQ的電腦證照書籍,想要考取TCQ的證照。 哲學是一門真理的學問。 但陳靈均對什麼是自己幸福的真理,卻完全不瞭解,他只能夠想拼命地抓住一條未來的出路。 陳靈均做這些事,其實柳夢菁都不知道,因為那年六月以後,他們在MSN上的傳訊只剩下:「Hi、晚安、我要下線了。」陳靈均也不想打擾柳夢菁讀書,他是真心的希望柳夢菁能專心準備高普考。 有一陣子,陳靈均甚至想休學也學柳夢菁去準備高普考,那時他幾乎憂鬱地連自己都無法承受,幸好那時有頑皮的兔子刮刮陪他。 然後,陳靈均有一天經過文學院的社團佈告欄,一張大學部的社團文宣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張「金融研究社」的文宣,上面寫: 期權大師來了! 本社學長,知名投顧公司基金經理人,某上市公司董事財經顧問,期貨從業人員,期貨交易室主管,十數年期海經驗的期貨選擇權大師李恩榮,這星期(6/23)晚上在文一講堂將舉辦「選擇權投資講座」。 選擇權具有以小搏大的特性,可以用小錢賺大錢! 最適合學生投資! 李恩榮大師將分享他多年來,「跨式買、賣方」,以及在期貨到期日前,如何用選擇權大賺等秘訣。 快來賺你人生的第一桶金,奠定未來成功的基礎。 金融研究社 「賺人生的第一桶金,奠定未來成功的基礎?」對於未來迷茫的陳靈均被這行字所吸引,他記下了這個金融研究社活動的時間地點並且去參加,這次的「選擇權投資講座」讓原本對於股票、期貨、選擇權完全沒有一點認識的陳靈均踏入了金融投機領域。 陳靈均在金融研究社學弟的介紹下,在花蓮市中正路上的證券商那裡同時開了股票和期貨戶頭,然後也試著用那晚「期權大師李恩榮」所教給大家的投資方法,建立跨式的買賣方部位,等待指數大漲、大跌賺取暴利。 但是金融市場並沒有那麼簡單,陳靈均經常是小賺大賠,或者在不斷停損的情況下消耗他原本就微薄的本金。陳靈均覺得自己所學的還不夠,於是他像飢渴了十幾年的餓鬼一樣,待在圖書館裡瘋狂閱讀圖書館所有的有關金融投機的書籍,K線理論、酒田戰法、價量關係、籌碼、指標、波浪理論、形態、趨勢線,他沒有這方面的老師,所以一切只能夠靠自學,但當他讀完這些書以後,對照台指大盤的圖卻發現書上的理論很難應用到實際的技術分析。 陳靈均開始上網查資料,逛聚亨網、聚財網,逛PTT的Stock、Option及trading版還有各種理財投資的網誌,他想要學習網路上所謂投資名人的經驗,然後藉由那些名人的指點,陳靈均又買了更多圖書館所沒有的投資書籍來閱讀。 這些日子裡,他幾乎把他碩士班的獎學金以及當教學助理的助學金,都用在買投資書籍和彌補投資失利的資金上,這些花費也相當比例地壓縮了陳靈均的生活費。後來,陳靈均又在網路上發現有所謂縱橫股海期海數十年的「投資大師」招生開課,學費有三千元到三十萬不等,學成以後即能將期貨當成提款機,每天稍微賺個一、兩萬元。 雖然PTT的Option版的「佛心」版友已經在網路上提醒過版友,那些大師真的自己會在期貨上賺大錢,何必要出來開班授課賺「區區」三十萬元的學費,還把生財工具分給大家。但陳靈均還是太渴望賺錢了,他想要好好賺錢,賺大錢,他想要證明即使讀哲學系的自己,即使是一直被指導教授退論文的自己也不是一無是處,他想要讓柳夢菁幸福。三十萬的學費他籌不起,但三千或一、兩萬元學費的課程,他總是想辦法去參加。 但那些課程就像投資理財的書籍一樣,講得頭頭是道,但真實使用在台股市場時,卻又不那麼堪用,可是陳靈均彷彿是一個笨蛋,他本著「千金買骨」的精神,不斷地花學費去學那些無用的金融投機課程。 這時候,柳夢菁考上普考了。 陳靈均一方面為柳夢菁高興,一方面又對自己一事無成感到沮喪,他真痛恨自己花了很多時間在畫畫、寫詩,讀無用的哲學…… 他大一時曾經和同寢室應數系的室友爭辯,哲學是無用的嗎? 但到現在,他才真正發現,哲學真的是無用的,文學是無用的,藝術也是無用的。他更努力地待在電腦前研究台指K線,幾乎整天除了花三個小時讀哲學的書,改論文之外,就是開著看盤軟體,研究K線,研究指標,把KD和MACD當成濾網,或者用ATR、DMI、SRMI等常人不太會使用的指標,或者想找出均線的最佳化參數,這時候他真討厭自己不是懂得選擇權合理價位計算或隱含波動率計算商學院的學生,也討厭自己不是能夠利用程式語言模擬交易系統的理學院學生。 對著螢幕上紅綠相間、相雜的K線,陳靈均有著深深的無力感。 柳夢菁這時候曾想來找他,但陳靈均拒絕了,他不想在自己最沒有自信的時候見到她。 然後柳夢菁申請到中興新村培訓所作公務員培訓,她也沒有告訴他。 直到陳靈均發現柳夢菁好幾天沒出現在MSN上,才打電話給柳夢菁,陳靈均打了三通電話,柳夢菁都沒接到。 直到第二天中午,陳靈均才打通電話,在很吵雜的聲音背景中,他們通了電話。 「夢菁,你現在在哪?」 「我在南投,中興新村。」柳夢菁的聲音有點疲倦,也有點冷。 「你在那邊幹嘛?」 「我在受訓啊!」 「我怎麼不知道,你為什麼沒跟我講?」 「我為什麼要跟你講,你也沒有什麼事都跟我講啊!而且最近在台南上班,很累!我不想多講話。」 「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如果是男女朋友,你為什麼連受訓都不跟我講一聲?」 「我們是男女朋友,但我不是你的屬下,為什麼我到哪都要跟你報備?」 「你知道我會擔心……」陳靈均的聲音低沈下來。 「你不要擔心,我會自己過得好好的。」 「你這什麼意思?我為什麼不要擔心你,男女朋友不是本來就應該互相關心嗎?」陳靈均的聲音又稍微提高。 「你現在知道要互相關心了,你知道以前我也想關心你,也想知道你在作什麼,但你從不說,只是說你在改論文,你在MSN上也是,你知道你常一改論文,就讓我等很久沒有回我訊息……」 柳夢菁見陳靈均沉默,又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教授很嚴厲,但你知道我一直都這樣等你改論文、改論文,我也不敢說我關心你,怕我打擾你,給你壓力,你知道嗎?」 「我知道,可是……」 「知道嗎?我曾經那麼喜歡你,可是這些年,我感情逐漸冷卻了,你要我等你多久,等你一直寫論文,一直改論文嗎?你知道,我們會老,我老了呀!可是你們老師又一直不讓你畢業,我不敢說,但你知道我心裡有多不安?你可以告訴我,我們的未來在哪裡?請你告訴我好嗎?」 「我不知道,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 電話那頭傳來柳夢菁深呼吸的聲音,她轉換了一個語調,稍微輕快的聲音對陳靈均說道:「好了!我們下午的課要開始了,有什麼事情我們下次再說好嗎?你論文要加油唷!你現在專心寫論文就好了,掰掰。」 陳靈均來不及說掰掰,就聽見柳夢菁掛斷電話。 陳靈均的碩士論文口試是在十月中,他的碩士論文題目是《胡塞爾《內在時間意識現象學》中的主體性建構》,口試由三個口試委員進行,在這三個口試委員中,還是陳靈均的指導教授最嚴厲,甚至站起來走到陳靈均面前大聲批評這本論文主題設定錯誤,結構有重大瑕疵,思緒混亂,文字夾纏不清,如果胡塞爾看得懂中文,說不定活過來又被氣死,其他口試委員看見陳靈均被指導教授這樣批評,反而好聲好氣地稱讚了陳靈均幾處論文的優點,口試就在還算順利的過程中結束,也許這是陳靈均他指導教授的策略也說不一定,不管怎樣,當陳靈均走出舉辦口考的研究室時,發現文學院大樓外的天空是藍的,山是綠的。 他深呼吸一口氣,想到柳夢菁,想到許久沒有動筆的國畫,和那些出現在電腦螢幕上的K線,就這樣,讓他靈光一閃,將國畫的皴法和股市K線的技術分析圖聯繫在一起,讓他想到所有股票價格的變化就像山峰、山谷的變化一樣,除此無他。 而對於喜歡畫山水的他來講,透過畫筆去掌握山峰、山谷的變化更是熟悉不過。 他帶著口試論文的草稿趕回家開了電腦的看盤軟體,叫出台指的5分鐘k線圖來看,原本凌亂不規則的K線在他眼中都變成進退有據的山水皴法。 「我看得懂,哈、我看得懂。」陳靈均欣喜若狂地叫起來,轉頭對房間裡的兔子刮刮說道:「刮刮,我看得懂K線,我看得懂這裡為什麼漲,那裡為什麼跌!」 這個時候,也許應該在陳靈均說的「我看得懂」這句話中間加上「稍微」兩個字,陳靈均是稍微看得懂K線的漲幅,但這「稍微」兩個字,也讓他擺脫了在金融投機市場上小賺大賠的命運,接下來連續兩個多禮拜台指開盤的日子裡,陳靈均期貨帳戶裡的本金開始微幅增加,不再有大賠的記錄。 而一方面,陳靈均也把口試時被口試委員批評論文缺失的地方修改好,讓指導教授給他那張期盼已久的口試通過證明讓他辦理離校手續。 陳靈均想打電話向柳夢菁報喜,沒想到柳夢菁先打電話來了,她的聲音彷彿在銀河的另一端那麼遙遠,她說:「我們分手吧!」 這無異在對於畢業、對於未來稍微有一些自信的陳靈均頭上灑一盆冷水,陳靈均呆了一下才問:「為什麼?」 「我們的感情變淡了,你難道沒感覺出來?」 「我知道,可是我在努力,我已經可以畢業了,而且……」陳靈均想說自己每星期可以從選擇權市場賺五、六千元,但他知道這一點小錢對於公務員的月薪來說不算什麼。 「可是我們是錯過了,我說過……過去我那麼喜歡你,可是,我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喜歡你了,我不知道我們的未來在哪裡,你看!你在花蓮讀書,我在台南縣政府上班,我們距離那麼遠,我們在生活圈根本沒有任何交集。」 「可是我會努力,而且我真的在努力……」陳靈均想講出這一些日子以來,他在花蓮做的種種努力,寫論文、學易經、考TQC證照、考廚師證照,還有最後的學習金融投資,學習台指選擇權當沖。但他覺得這樣講出來好像在邀功,於是他沉默了。 「只是努力又有什麼用,只有努力我們就能回到過去快樂的時光嗎?我現在工作很累,我想專心工作一兩年,暫時不想再戀愛。」柳夢菁的聲音有些悲傷。 「我們真的不能夠回到過去快樂的時光嗎?我可以……」 柳夢菁嘆了口氣:「不,我現在每一天早上起來,就只有想到科裡的公文,我把你的一切美好,都留在過去了,然而我們回不到過去。」 「如果你答應,我會想辦法讓你幸福啊!」 「跟你說……分手並不是只有你痛苦,我也很痛苦,但我不想再談戀愛了,我現在工作真的很忙,我很想念花蓮的山、花蓮的海,也很想念學校的湖和景觀橋,想念和你帶著刮刮在湖邊的柳樹下跑,但事實上,我們會長大,我們會老……你也不能一直讀書,一直畫畫或者寫詩啊!」 「我並沒有一直畫畫或寫詩,我已經很久沒有畫畫或寫詩了。」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已經不適合了,對不起,做這樣的決定我也很痛苦……可惡!原來不愛了的感覺是這個樣子,我們真的不適合了。」 「不要這樣子說,我們可以找回原來的感覺,我們說好,以後還要去懇丁,我們說好,等以後我們回到西部,還要去六福村、月湄,還要去清水服務區看夜景,以後還要存錢去澎湖、去金門玩,還要去京都自助旅行,我有錢,我現在有賺錢。」 「……你好好地把錢存下來吧!你不是說你可以畢業了嗎?那你現在有更多的時間去找一個更適合你、比我更好的女孩子,答應我,好好對待自己,好嗎?」 「我不答應你!」陳靈均像一個任性的孩子,倔強地說道。 「拜託,你不答應我也沒有用,事實上,我是不愛你了。」柳夢菁繼續說道:「而且,你不覺得時間和距離,讓我們越來越陌生,我們已經不是在同樣的生活圈了,我不再是那個在國畫社社辦看你畫圖的女孩了,答應我,放棄我,去找更好的女孩子吧!」 「如果當我們在風中、日月流轉中疏離了,陌生了,即使連臉的輪廓都模糊而不復記憶,我們憑什麼去承擔彼此言語的真實與承諾呢?」 柳夢菁在電話中又幽幽地嘆了口氣:「都陌生了,那就都過去了吧!即使我們再見面,都回不去了!罷了,就讓我們遺忘和越過這時間的淺瀨,就這樣道別。」 之後,陳靈均又打了幾通電話給柳夢菁,柳夢菁有時接有時沒接到,但她不再回電話給他,最後就如陳靈均寫給柳夢菁的最後一封信說的: 如果沉默可以傳達一切,我寧可沉默,如果言語可以傳達一切,我願意說話。只可惜,沉默讓我們疏離,言語讓我們爭吵,我們就這樣漸行漸遠。 陪著陳靈均渡過大學生活,碩士生活的柳夢菁離開了陳靈均的生命。 不久,陳靈均的第一隻兔子刮刮,也離開了他。 13. 彰化,大村鄉。 當陳靈均和柳夢菁驅車回到大村鄉,車子經過大村鄉圖書館,柳夢菁順口說道:「之前在那裡曾經看到你。」 「看到我帶我孩子出來?」 「大概是吧?」柳夢菁心裡不知怎麼糾正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他今年十歲了,可頑皮了……」陳靈均正要繼續說自己的「孩子經」,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柳夢菁很驚訝陳靈均竟然還有朋友會打手機給他,但陳靈均卻開口說英文,一口不太流利但尚通順的與對方交談:「我最近比較少下歐股,因為最近可可豆和咖啡、黃豆油可能會有一波行情,我的資金在等待那個行情要準備進場……對!對!所以歐股那邊我先放棄了……對!而且亞股看完再看歐股、美股太累了……謝謝,嗯,再見。」 陳靈均講完手機,向柳夢菁解釋道:「新加坡那邊的營業員打電話來問我最近好像歐股那邊都沒動作,稍微關心一下。」 「你還跑到新加坡去開戶?」讓柳夢菁驚訝的是,陳靈均的英文進步了,竟然能夠用英文進行電話交談。 「在網路上開戶的,因為國內的期貨商手續費會比較高。」陳靈均搖搖頭。 柳夢菁不禁感慨,認識陳靈均十年了,但卻反而更不認識他。 (陳靈均倒是真的不認識她了……) 「對這方面,我是完全不懂,之前有聽同事報股票,買了幾支中鋼,就一直放著,放好幾年。」柳夢菁搖頭說道。 「嗯,如果對投資沒有興趣,買中鋼是比放定存好,另外像2412中華電也不錯,因為獨占市場。」陳靈均突然對柳夢菁說道:「今天謝謝你請我吃飯,不然我晚上在家煎牛排請你吃好嗎?」 「煎牛排?」柳夢菁眨眨眼睛,他想到陳靈均還在讀碩士那時,提議要在陽台上煎牛排給她吃。 「別看我這樣,我有丙級廚師證照,雖然是中餐的……」陳靈均和柳夢菁講了好一些話,似乎說話時舌頭靈活了不少。 「廚師證照?」柳夢菁訝異這些年,到底陳靈均做了些什麼,拿博士學位,精神失常,廚師證照,英文變好了,還學會了投資,他簡直是另外一個人了。 陳靈均並不知道柳夢菁在想什麼,只是繼續說道:「是啊!不過我家孩子還是比較喜歡吃西式料理,像麥當勞、披薩、牛排什麼的,所以我去大潤發買了一箱牛排冰冰箱,可是家裡橄欖油好像快用完了……我有一次用花生油煎牛排,不用紅酒,煎完以後淋上一些客家桔醬,一點點,不要太多,味道不但特別,而且有淡淡花生的香味,很好吃。」 「那麼,我吃吃看囉!」其實柳夢菁不是特別想吃牛排,她只是想嚐嚐七年前那陽台上牛排的味道。 「嗯,可惜我孩子要上安親班,不然他看到爸爸有客人,一定相當驚訝!」陳靈均點點頭說道。 晚上七點,當柳夢菁幫忙了佳鄉麵包店裡的生意以後,避開妹妹和店員們的目光,悄悄地到這個妹妹他們口中怪人的門口,按了電鈴。 柳夢菁第三次來到陳靈均的「客廳」,這個客廳多了一張桌子和四張椅子。 陳靈均注意到柳夢菁訝異的眼神,他解釋道:「因為我家沒其他家具,想到今晚你要來,就打電話叫家具行隨便送桌子過來……廚房在後面,你先在前面等一下,看電視還是上網都可以,上網的話用筆電就好,因為我怕你亂動到我的視窗設定。」 陳靈均往廚房後面走,又停下腳步問柳夢菁:「你要幾分熟的牛排?」 「嗯,我要全熟的。」 「嗯,你不敢吃帶血的牛排,跟我孩子他媽一樣。」陳靈均點點頭,往廚房走。 柳夢菁在客廳打開電視,隨意轉換頻道,但她仍注意到廚房的動靜,煎鍋上發出嗤、嗤的兩聲,然後有些沈悶的響聲,大概是陳靈均把退冰的兩片牛排放進了煎鍋,並用煎匙壓牛排,最後抽油煙機被打開,把煎牛排的聲音蓋了過去。 過不久,陳靈均端出兩盤牛排出來,除了淋上桔醬牛排外,盤子上還有油麵,荷包蛋,和點綴的花椰菜。 「看起來你真的是一個大廚師了。」身為職業婦女的柳夢菁會煮菜似乎是理所當然,但身為一個獨居的男人卻也廚藝咸熟,就相當特別了。 「我跟我孩子住,我可以不重視飲食健康,但孩子不可以,我當然要為孩子努力。」陳靈均講出這樣的話,一副慈祥好爸爸的模樣。 柳夢菁拿著刀叉剛切下一小塊牛排,沾著桔醬吃,剛咬下一口,品嚐那多年以前沒有吃到的牛排,又聽見陳靈均這樣說,她想起多年以前陳靈均說過:「照顧小孩子要比照顧一隻兔子更麻煩吧?」 小孩,爸媽的負荷,卻也是最甜蜜的負荷,陳靈均似乎為了他所虛構的小孩而成為一個好爸爸。 而柳夢菁卻在爭奪女兒監護權的官司中失去了養育女兒的權利。 柳夢菁眼淚落下來,滴在熱騰騰的牛排上,她哭道:「不要這樣子、不要這樣子……」 「什麼不要這樣子?你怎麼哭了,太難吃了嗎?」 「拜託,陳靈均,你清醒一點,我就是柳夢菁,我們沒有生過小孩。」柳夢菁放下手中的刀叉,淚眼對陳靈均說道。 「你、你是柳夢菁?」陳靈均隔著桌子驚愕地看著眼前的女人,然後彷彿突然驚醒,飛奔過去抱住她,腳指撞上了桌腳也不覺得疼痛。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我好想你……」陳靈均抱住眼前的女人柳夢菁,不斷地喃喃說道。 柳夢菁任憑陳靈均抱著,她對陳靈均說道:「你不要這麼想我了,我們都分手那麼久了,你不要這樣想我,不要在你的生活裡虛構這樣的小孩好不好?雖然我們曾經……但並沒有做愛,我更沒有懷孕。」 「有的!有的!我那麼愛你,我會一直愛你,我會讓你幸福,也會讓我們的孩子幸福,我會努力,我真的努力,我可以賺錢、我會賺很多錢……」中年的男人陳靈均哭得像個小孩。 柳夢菁終於推開陳靈均,正色地說道:「陳靈均,你看看我,看看你,我們都變了,我們不是那時候什麼都不用煩惱,只要在意對方過得好不好的大學生,我有我的生活,你也有你的生活,你不要對自己這樣不好,放下吧!好不好?」 陳靈均癡癡地盯著柳夢菁的臉看,然後他站起來猛然退了幾步,他用力搖頭說道:「你不是夢菁、你不是夢菁!夢菁不是你這個樣子,走開、你走開!」 「我是柳夢菁,拜託,我們都變了,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執著過去,你的精神有問題了,你把你老家的電話給我好不好,我叫你爸媽帶你去看醫生!」柳夢菁向前幾步,抓住陳靈均的雙臂用力搖晃說道。 「不,你不是夢菁,你走開……我精神沒有問題!」陳靈均推開柳夢菁的手,往後跑了幾步,跌坐在地上大聲咆哮。 「零均,你何苦這個樣子?以你現在的條件,你可以過得很好,以前我就祝福過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女孩子,為什麼你還這麼放不開?」柳夢菁蹲下來,對陳靈均苦苦相勸。 「不,你不是我的夢菁……拜託你,你離開我的房子好不好。」陳靈均像站不起來似的,不斷踢著腳往後爬,最後抱住兔子房間的門框哭泣,大喊:「拜託你,你快走好不好,你不是夢菁,你絕對不是夢菁……你快走,不要打擾我和我孩子的生活。」 柳夢菁見陳靈均哭得傷心,哭得瘋狂,不由覺得黯然。她默默地轉身離開陳靈均的「客廳」往樓梯間走,一樓那歇業的店面燈是暗的,柳夢菁走著走著,面對著樓下的一片漆黑,走在樓梯間裡的她,不禁也縱聲哭泣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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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