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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03 14:08:20瀏覽323|回應0|推薦1 | |
十歲
1. 彰化,大村鄉。 十二月的天氣,冷颼颼的,大馬路上的汽車都車窗緊掩,行人則拉起了厚重外套的領子,這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沈重的暮色在巷子裡灑下一層名叫「寒冷」的顏色。 雖然天氣是寒冷的,但大村鄉農會斜對面靠近台一線的佳鄉麵包店生意卻是火熱,因為今天是耶誕夜,許多人下了班、下了課就順路來這家麵包店提個小蛋糕或薑餅屋回家。雖然是鄉下,但仍許多人時興過這西方的節日,尤其是年輕人,三、四個穿著制服的女學生緊靠著冰櫃,像小麻雀似地熱絡討論哪種蛋糕可愛,有聖誕老人的蛋糕、有薑餅人的蛋糕,或者巧克力口味、冰淇淋口味的蛋糕……冰櫃前不時傳來「哇!」地一聲驚喜的聲音。 也有媽媽帶著小孩來選蛋糕的。 站在櫃臺後面的女子柳夢菁看著小女孩倒映在冰櫃玻璃門上的臉,充滿幸福、喜悅的表情。 「好像天使般的臉……」柳夢菁臉上有些悵然,她想到她三歲又四個月大的女兒。 「姊姊,你不幫忙到後面休息好不好?客人很多。」在柳夢菁旁邊的一個長得和她很相似,同樣有著一張白晰圓臉的女子一臉不悅地瞪了柳夢菁一眼,她叫柳雅菁,是柳夢菁的妹妹,這家麵包店的老闆,她才對姊姊說完,又向店後面忙著弄奶油擺飾和裝盒的店員說道:「慧君、小琳,快一點,店裡客人很多,出來一個幫忙……」 事實上,這家麵包店的老闆原本是柳雅菁的丈夫徐世雄開的,徐世雄過去曾在臺中五星級大飯店當點心學徒,後來回到家鄉大村開麵包店,夫婦兩合力奮鬥了幾年,好不容易有了穩固的客源,附近公司、工廠或國中小有活動時也會來訂餐的時候,有一次徐世雄下大雨時開貨車外送麵包到員林某國中的福利社回程出了車禍,上了救護車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柳雅菁那時為了養他們剛上國小的兒子,獨立撐起這家店。 雖然日子過得辛苦,但柳雅菁總算熬過來了,她俐落地幫客人包裝蛋糕,收錢、找零錢,百忙中仍不忘微笑招呼新客人,她又轉頭瞧了一臉愁容、幫忙拿蛋糕叉和紙盤動作緩慢的姊姊,不禁又說道:「姊姊,拜託你,你想幫忙就到後面去幫小琳好了……慧君,你出來招呼客人!」 「妹妹……」柳夢菁一臉歉意。 柳雅菁彎腰點頭送走了一群女學生:「謝謝光臨,耶誕快樂……下次再來唷!」然後順手推了姊姊一把:「姊,我知道你很想幫忙,但你主要是來我這邊散心,不是嗎?去後面啦!」 是啊!我是想來散心,看看堅強的妹妹……柳夢菁沉默地點點頭,走到後面去,和讀夜校綁著褐色馬尾的年輕女店員李慧君換了位置。 柳夢菁是來散心的,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大約是神情的緣故,使她原本應該俏麗的短髮顯得沈重。三十歲出頭的她剛離婚,前夫張宇勳是影印機的經銷商。她剛進台南縣政府當公務員時認識了他。那時張宇勳剛獲得國內大廠牌影印機的經銷權,勤跑縣府想獲得包標的權力,那時柳夢菁有個從大學就開始交往的男友,但兩人是遠距離交往,有些理念日漸不合產生了細縫,張宇勳能言善道,善與人交際的個性逐漸吸引了她。 但他總是對女人們都那樣好、那樣熱情,因此有了外遇的機會。 也因為張宇勳能言善道,在離婚官司中,他用那三寸不爛之舌打動了年輕的女法官,成功地從柳夢菁手中爭奪走對女兒的監護權。 柳夢菁想嘆氣。 雖然今天是耶誕夜,可是柳夢菁想嘆氣。 為什麼姊妹兩個都沒有幸福的婚姻呢?柳夢菁想……不對,其實她們都幸福過,只是時間,時間的關係讓幸福都褪色。 柳夢菁想著,一邊將店員黃小琳用鮮奶油、櫻桃裝飾好的蛋糕蓋上紙盒,用緞帶包裝好,仔細地打個蝴蝶結。雖然她向縣府請了假逃到妹妹這裡,但逃不了自己低沉憂傷的情緒。 一個穿著國小運動服斜帶學生帽的小男孩蹦蹦跳跳跑進來,他哇地一聲想嚇柳夢菁和黃小琳一跳:「阿姨、小琳姊,你們在忙啊!」 然後小男孩看見兩人被嚇了一大跳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的身高不夠高,恰好墊起腳跟可以趴在料理麵包蛋糕的桌台看著他們忙碌。 「對啊!志國,今天耶誕節,要不要吃蛋糕呢?冰箱有裝飾壞掉的,姊姊切給你吃,多加幾顆櫻桃給你?」黃小琳半工半讀在這家店也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和柳雅菁的孩子相處地像家人一樣自然。 名叫志國的小男孩誇張用力的搖搖頭,身為麵包店的孩子,早就吃膩了蛋糕,他說:「我不要,我要去跟我媽要零用錢買炸雞……阿姨你要不要吃?」 柳夢菁搖頭,她憐惜地看著胖嘟嘟的外甥志國,又想起了自己在前夫家的女兒,白淨可愛的女兒,她心裡又嘆了口氣,對外甥志國說道:「你媽在前面忙,阿姨拿錢給你,你自己去買……嗯,多買一些給店裡大家吃。」 她轉身從自己掛在牆上的包包拿出小錢包,想掏出一張五百元鈔票給徐志國,不過轉念一想又對外甥說道:「阿姨陪你去好了,順便買一些汽水、可樂,請慧君、小琳她們。」 黃小琳正忙著,聽見柳夢菁這樣說,連忙謙讓道謝了幾聲,兩人又聊了幾句,柳夢菁才拿下和包包一同掛在牆上的外套,她知道外面很冷,不比麵包店的烘焙房那樣溫暖。 是啊!外面很冷,這世界不知為什麼早就那樣寒冷,遠不比家裡溫暖。 如果穿上了防風外套,就能夠真的抵禦這世界的寒冷,那就好了。穿上粉紅色防風外套的柳夢菁和店裡忙碌的妹妹說了一聲,牽著徐志國的手要去買炸雞,來這裡住了三天,她印象中在台一線上,派出所對面有一間KLG。 炸雞是現炸的,因為耶誕節的緣故,蛋糕、炸雞的銷路都很好!柳夢菁和徐志國在KLG前面排了好一會兒隊才買到,買了炸雞之後,徐志國還想買鄰近一家攤子的鹽酥雞,最後,兩人提著大袋小袋的食物走回佳鄉麵包店。 看著外甥徐志國一臉滿足的笑容,柳夢菁心想,當小孩真好,可以因為一點小事就滿足,就覺得幸福。 當他們走回麵包店,大約已經是用餐時間,店裡只剩三個客人,冰櫃裡空蕩蕩的,來提領預購耶誕蛋糕的人們幸福地帶走屬於他們的幸福。 「妹,我們回來了!志國吵著要買一堆吃的,凹不過他……。」似乎消費真的能讓女人心情愉快,柳夢菁臉上稍微有些笑容,她提著一大袋鹽酥雞和汽水,在徐志國後面走進麵包店。 柳雅菁正在招呼一個穿著褐色洗舊皮外套的男客人,她只是稍微向姊姊點頭,瞪了一眼自己貪吃的兒子,隨即換上專業的笑容對男客人說:「不好意思,陳先生,耶誕蛋糕已經沒了,只剩下生日蛋糕耶?」 男客人似乎嘆了口氣,然後點頭說道:「嗯,那就生日蛋糕吧!我們家沒什麼人,最小的蛋糕就好了。」 「好,請問要蠟燭嗎?」柳雅菁身手俐落地繞過櫃臺從冰櫃拿出最後一個小蛋糕回來,抬頭詢問那背對著柳夢菁的男客人。 「好。」 「要幾歲的蠟燭?」柳雅菁很快地把蛋糕裝好,詢問男人要什麼樣的蠟燭。 「十歲,十歲的小男孩。」男人掏出皮夾,遞出一張千元大鈔。 柳雅菁收了錢,很快地找錢給他,順口又問了一句:「陳先生,最近股票有什麼明牌?」 似乎是熟客,聽著他們對話,柳夢菁停下腳步,靜靜等待他們說完話,才想將買回來的戰利品放在店裡的櫃臺上展示。 男子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最近歐美禮品的需求因為聖誕節要過了所以減低,因此wii或ps系列商品等電子消費需求降低,連帶影響國內電子大廠的營收,所以手上有電子的股票最好找賣點賣掉。不過要過年了,通常年初營建股會漲一段,可能可以考慮2501國見或2515中工,不過我很少在看股票,你在自己研究看看……。」 「謝謝你啊!下次再來。」 男子轉身提著蛋糕要離去,和柳夢菁對望一眼,讓柳夢菁心悸了一下。 這眼前的男人不就是她大學時代的男友陳靈均嗎?雖然他變老了,但她還是認得出來,粗農的眉毛,鼻子,五官的輪廓和以前一樣,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 柳夢菁在記憶裡思索,依稀記得陳靈均是臺中人,他結婚了嗎?是因為工作搬來大村嗎?柳夢菁呆呆地望著陳靈均,那個應該名為陳靈均的男子只是歪著頭看了柳夢菁一眼,沒有任何情緒,或者說好奇地看著眼前呆立的女人,然後就這樣與她擦肩而過。 「姊姊?」柳雅菁看著呆呆站在那裡的柳夢菁,叫了一聲,然後不禁為滿袋子的食物抱怨:「你們買太多了,志國要從小胖子吃成大胖子了!」 柳夢菁沒有理會妹妹的抱怨,她急著問妹妹:「剛走出去的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你們很熟嗎?」 「啊?陳先生嗎?他住斜對面農會那邊。」柳雅菁小跑步出櫃臺,指了隔一條街道對面其中一棟房子,她繼續說道:「你看到沒有……招牌掛著王功海鮮、炸蚵的那家遠來麵店,他住那裡。」 柳夢菁順著妹妹的手指望過去,對面那排房子有便當店、肉圓店、太祖肉羹、腳踏車店、農藥店(這裡幾乎到處都是葡萄園),但妹妹指著的那家麵店燈卻是暗的,門口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他家的店沒開嗎?」 「那不是他開的店,他把店面租人,外地人來開的店,口味不合,後來大概就倒了!」 「那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你想認識他?」妹妹搖搖頭走回櫃臺,店裡還有兩個客人呢。 「我只是好奇啦!他結婚沒?感覺你跟他很熟,還問他股票?」柳夢菁提著兩大袋食物假裝不在意,卻又心急地追著妹妹問。 「我不知道他結婚沒,好像一個人住,他好像股票賺蠻多錢的,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報的明牌都蠻準的。」柳雅菁瞪了姊姊一眼,然後手指著腦袋說:「可是,聽說他精神有點問題,你不要對他太有興趣啊!」 「精神有問題?」 這時店裡客人買了小袋手工餅乾正準備結帳,柳夢菁也只好不再追問下去,逕自提著大袋食物回到後面烘焙廚房去了。 柳夢菁的心情是複雜的,她想到前夫開朗的笑容,厚實的手心,又想到她大學男朋友陳靈均憂鬱的神情,她是認得他的,那種氣質,還有從來刮不乾淨的鬍渣,她是熟悉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拿十歲的生日蠟燭呢? 柳夢菁努力思索著十年前,十年前他們正年輕。 2. 花蓮,壽豐鄉。 十年前,他們正年輕。 他們在隔著中央山脈的另一頭讀大學。 他們雖然同年級卻原本不認識,柳夢菁讀中文系,陳靈均卻是哲學系的學生。是大二夏天的時候,柳夢菁到學生活動中心的國畫社找室友胡淑美時,看到了一個好奇怪的男生哪! 他穿著深藍色的劍道服,卻在國畫社的社辦畫國畫。 柳夢菁記得當她敲門推開國畫社社辦的門時,陳靈均推了推眼鏡,彎腰翻一本畫冊,正在臨摹畫石頭的方法。 後來,她知道那叫「皴法」,那一天他正在臨摹披麻皴。 「啊!走錯了?」柳夢菁推開門看到劍道服,還以為自己跑到劍道社,才跨進一步又退出,探頭看了一下門口的招牌,分明是國畫社,但看看裡面的男生,卻又穿著劍道服,柳夢菁仔細一看,那男生穿著劍道服卻拿著毛筆呢! 「同學,你沒走錯,這裡是國畫社。」 「呴,那你為什麼穿劍道服?劍道社好像在體育室那邊……。」柳夢菁輕拍自己胸口,幸好自己沒有走錯,不然就丟臉了。 「因為我也參加劍道社,剛練習完,就直接來了!我沒看過你,你要找老師嗎?還是要入社?」 「我是要找淑美,中文二的胡淑美,他在嗎?」 「你是她同學嗎?她剛跟老師出去課活組,他東西還在這,你要不要等一下?」劍道服男生把凌亂堆在椅子上的東西移開,挪了一個位置。 「嗯,我是她同學,你是學長嗎?哪一系的?」柳夢菁看著他的鬍渣,猜想他可能是學長。 「我也是大二,哲學系的陳靈均,你是……」 「我叫柳夢菁。」 「柳夢菁啊?蠻好聽的。」陳靈均一邊隨意畫著石頭,一邊客套地說話:「賈島說,一宵三夢柳,大概就是夢見你了。」 「學長你說笑了。」大約因為鬍渣的緣故,柳夢菁下意識把陳靈均當成學長。 「拜託,同學,我不是學長啦!」 「嗯,不好意思、對不起。」 「算了,之前系上教文化哲學的老師還把我叫成老師咧。」 「哈,真的嗎?」 「是啊!因為那一天我睡過頭,趕去上課,沒有刮鬍子,被他調侃。」 「那頭髮一定也很亂。」 陳靈均抓抓自己的頭髮,眼睛往上瞧,想要看自己的流海,然後無奈說道:「頭髮好像什麼時候都很亂。」 「說的也是,像我長頭髮就很難整理,有時候頭髮還會打結。」柳夢菁抓了一下自己的流海說道。 「不過外表真的也蠻重要的,在現象學中,人和人之間的互為主體的認識結構裡,人和人就是透過對『軀體』或『身體』外表的想像得到意義充實去認識到對方。」 「現象學?」 「唉,就是胡塞爾所開創的一門學問,從純粹本質來先驗地認識世界的方法,當然啦……即使不必透過這種方法,我也可以認識你,你叫柳夢菁,中文二對不對?」 「嗯,你叫陳靈均,哲學二。」 因為室友胡淑美參加國畫社的緣故,柳夢菁常來找胡淑美,不知不覺就被陳靈均特別的氣質吸引。那天會陳靈均穿劍道服似乎只是特例而已,後來柳夢菁並沒有再看到陳靈均穿劍道服出現在國畫社社辦,陳靈均的解釋是劍道服太熱了,而且練完劍道流了一堆汗,把汗悶在劍道服裡面其實不舒服。 後來跟他更熟了,還知道另外一個祕密的理由,就是穿劍道服上廁所不方便。 據胡淑美說,陳靈均繪畫的構圖相當好,筆法也很有力,但是皴法和流水的畫法都有些粗糙,胡淑美她說,陳靈均的外務很多,除了劍道社,還會去旁聽中文系和歷史系的課,還會寫詩,並沒有全心放在國畫上面,因此雖然指導老師說他有天分,但沒有努力還是很可惜。 柳夢菁不懂那些,她只覺得他很特別。 他很特別,但柳夢菁說不出來哪裡有什麼不一樣。 當柳夢菁手拄著臉頰,歪著頭在國畫社辦看室友胡淑美練習畫竹子的竹節時,看見陳靈均沖沖走進來,他朝著兩人大聲說道:「你們快出來看,鯉魚山那邊有一道彩虹,很大、很漂亮。」 「真的?」胡淑美和柳夢菁相偕跑出去,兩人不約而同哇地一聲,趴在活動中心二樓的鐵欄杆向西方的鯉魚山天空望過去。 鯉魚山上方的天空,有一巨大美麗的弧,若隱若現,模糊的七彩顏色用最美麗的彎度跨過鯉魚山的南北。 兩個小女生在白色的鐵欄杆前讚嘆了好一會兒,胡淑美又回去練習竹子的畫法,柳夢菁手貼著潮濕的欄杆,腳上短靴踩著欄杆下方的橫條,被雨過的清新微風吹得很舒服,她轉頭看了陳靈均一眼,陳靈均卻是在看對面樓下的一大片青草地。 「有你認識的人經過嗎?你怎麼不進去畫畫?」 「啊?我是想,帶我家兔子刮刮來看彩虹,可是草地上又濕答答的,這樣牠的腳會弄濕。」 「啊!你養兔子?什麼顏色的。」這時候的柳夢菁,還是對可愛的事物超沒有抵抗力的年紀,聽見陳靈均養兔子,聲調不禁提高到彷彿尖叫似的興奮狀態。 「白色的,可是眼睛旁邊是黑色的,背上還有黑色的毛。」 「哈,煙燻妝嗎?好想看哪!」 「不過今天不行,我怕又下雨,之前牠長跑去浴室,結果腳發霉,好不容易醫好。」 「那我去你家看牠好了?」柳夢菁冷不防衝出這句話,讓陳靈均楞了一下。 「可是我房間很亂耶!」陳靈均抓抓本來就有點亂的頭髮。 「男生房間嘛,哪有不亂的!」 「可是因為有刮刮在,也有點髒。」 「你幹嘛把自己的責任怪到無辜的兔子身上。」 「你說的也對啦,是我的責任。」陳靈均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看得出他有些緊張。 「你覺得兔子髒,幹嘛養兔子呢?」 陳靈均眨眨眼:「你想知道嗎?」 「不想知道幹嘛問你?」 「可是……我現在不想告訴你。」陳靈均仰著頭呵呵笑著。 「你哦!討厭呢!不管啦,帶我去看你家刮刮吧?」 兩人各騎各的機車,一前一後離開學校。 花蓮,午後常下著小雨,而還飄著細雨的下午,就是柳夢菁第一次到陳靈均房間的天氣。 「不是我說你,你房間也真的太亂了。」柳夢菁微微皺著眉頭,地板幾乎被書和穿過的衣服淹沒了,至於桌上,也被信件、翻開的課本、不知作什麼用的大夾子、mp3播放器、釘書機、維他命和不知擦什麼的藥膏所佔據。 「你臨時跑來,我沒時間整理,不然你等我一下,三分鐘、五分鐘就好。」 「你想把穿過的衣服往床上塞,用棉被蓋起來,桌上的東西通通丟到洗衣籃?」柳夢菁挑眉問道。 「你、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前男友也這樣,不必啦!」柳夢菁墊著腳尖大步跨進陳靈均髒亂的房間,在浴室旁邊的大籠子看到了刮刮。 「哇!果然是黑眼圈、煙燻妝,哈哈,真的耶!好可愛!白色的毛和煙燻妝,可以摸嗎?」柳夢菁蹲在一堆髒衣服間,還沒得到答覆就伸出白晰的食指到兔籠裡摸兔子。 「可以放出來,不過不要摸牠下巴,摸牠下巴,牠有時會生氣咬人。」雖然柳夢菁說不必特別整理房間,陳靈均還是彎腰撿起衣服丟到洗衣籃,然後把地上亂丟的書一本一本疊好。 柳夢菁背閃亮的眼睛注視著籠子裡的刮刮,聽見陳靈均的回答露出微笑,用力將兔籠的卡榫掰開,兔子刮刮一看籠門被打開了,像一團白色的閃電衝出來,根本沒有理會蹲在兔籠邊的柳夢菁,一溜煙地往浴室跑。 「啊,跑掉了。」 「牠跑出籠子會先去浴室尿尿,然後會跑過來看你,因為你是陌生人。」陳靈均努力整理房間,一邊對柳夢菁解釋說道,果然過不久刮刮就探出頭來,伸長牠的黑耳朵,然後鼻子嗅啊嗅,好像在喘氣,然後蹦蹦跳跳朝柳夢菁跑過去,先朝柳夢菁藍色的牛仔褲聞了一下,然後前腳趴在柳夢菁大腿上用力嗅了一下,柳夢菁想要摸牠,才摸沒兩下,刮刮又跑掉了。 「啊?又跑掉了。」 「牠會繞半圈,然後轉頭看你,然後從你後面跑過去,聞你屁股。」 「哎唷!」柳夢菁經叫了一聲,果然感覺到刮刮在頂她屁股,她轉身過去抓住牠,兔子低伏下身,看似溫順地讓柳夢菁撫摸。 「為什麼你都知道牠的行動?」 「因為兔子這種生物,活動模式相當規律,大概接觸半天以後知道牠的一切,但卻又常會給你帶來驚奇。」 「驚奇?」 「像咬壞筆電的電源線啦!咬壞褲子或外套的下緣……。」陳靈均拉了拉外套袖子,抬高了外套下緣讓柳夢菁看,果然黑色的外套下擺都有兔子的齒痕。 「還有如果你想抱牠,千萬不能抱太久,不然不知道牠什麼時候會尿尿。」 「真是可愛的小麻煩,牠是公的還是母的?」 「公的。」 「為什麼你要叫牠刮刮?」 陳靈均沒有直接回答,他走近房間的床邊,掀起了床罩的一角,床腳的木板滿是兔子的抓痕,陳靈均放輕聲音說道:「牠小時候就用爪子在這裡磨啊磨,把木板都刮壞了,所以我叫牠刮刮,你可不要跟我房東講。」 「呵呵。」柳夢菁抓起刮刮小小的前腳,對牠說道:「你呀!你真是一隻小壞蛋呢!」 兔子刮刮的鼻子用力地喘氣,然後掙脫開柳夢菁的手,一蹦一蹦地跑掉。 陳靈均看著兔子像一個慈祥的爸爸,皺著眉彷彿憂鬱,臉上卻掛著微笑,似乎拿這隻頑皮的兔子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輕嘆口氣,對柳夢菁說道:「你要不要吃草莓麵包,我昨天去市區買的?」 「啊?草莓麵包,好啊。」 不知道是喜歡兔子刮刮多一點,還是喜歡草莓麵包多點,總之,柳夢菁常藉口看可愛頑皮的兔子刮刮而和陳靈均更接近了。 3. 彰化,大村鄉。 佳鄉麵包店門口掛上了休息中的牌子。 打烊後的麵包店依舊充滿溫暖歡樂的氣氛,大概是因為聖誕節的緣故,店內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充滿了彷彿肉眼可見的幸福,大夥兒共同分享熱騰騰的炸雞、鹽酥雞、甜不辣、薯餅和冰涼可樂。 即使是一般的食物,在難過的時候吃起來是難過的味道,在生氣的時候吃起來是生氣的味道,而幸福的時候吃起來卻是幸福的味道。 但柳夢菁嘴裡的幸福卻是雜揉著苦澀的味道,有著剛失去婚姻和女兒的空虛感,又有遇見前任情人那種微妙時空感交錯的淡然憂傷,她傾聽著妹妹、李慧君、黃小琳和徐志國的談天。 「今年聖誕節生意好像比去年好,忙得肩膀好酸,老闆你要額外加薪啦!」李慧君手抓著油膩膩的雞塊,甜甜地對柳雅菁撒嬌抱怨。 「對啊,老闆,加薪、加薪、加薪!」黃小琳跟著起鬨,在場沒有值得保持飲食形象的男人,嘴巴忙著,手上竹籤也同時橫掃紙袋裝的甜不辣、鹽酥雞等食物。 「還說呢,不是有獎金了嗎?而且今天我姊不是來幫忙了嗎?不然、不然的話,店裡的手工餅乾當聖誕禮物帶回去吧?」精打細算的柳雅菁立刻笑著回覆鬧事員工的要求。 「唉唷!老闆……」其實她們倆個也只是鬧著玩,又稍微抱怨了一下,剛在店面幫忙的李慧君站起來幫桌上空的杯子裝滿可樂,然後換個話題對黃小琳說道:「今天斜對面那個怪人又來了。」 「那個陳先生?買麵包嗎?」 李慧君搖頭說道:「買蛋糕,還是買生日蛋糕呢!」 「今天他生日?」 柳雅菁說道:「那是因為店裡沒耶誕蛋糕了。所以他隨便買個蛋糕回去吧?」 「不過他好像要十歲的蠟燭。」 「他不是總是說他有一個十歲的小孩?但我們誰也都沒有看過。」 「小孩?」柳夢菁疑惑地身子前傾,表現出自己的好奇。 柳雅菁解釋給姊姊聽:「我們也不知道,他老是說自己有個小孩,他來我們店裡總會買草莓夾心麵包,灑上糖霜的那種,他說孩子喜歡吃,要買給他當早餐上學時吃……志國,你上學時也沒看過他孩子吧?」 徐志國大口嚼著炸雞,喝可樂,被母親這樣一叫,差點咽著,拍了拍胸口的小肥肉才猛搖頭:「沒有,那個怪人……嗯,陳叔叔早上都一個人去我們大村國小前面繞一圈,不知道說什麼話又回來,一開始我們學校導護媽媽還以為他是變態。」 柳夢菁微蹙了眉:「草莓夾心麵包?」 「我們店裡的草莓夾心麵包超好吃,用牛油烤過的麵包切片,塗上厚厚一層手工草莓醬,然後對半切兩顆新鮮大草莓,最後灑上日本進口糖霜。」黃小琳嚥了一口口水,最後下了一個之前就說出來得結論:「超好吃的。」 「對啊!姊姊,你不是也從小就最愛吃草莓,還有草莓夾心麵包,你小時候都去福利社買那種夾著草莓醬的蘋果麵包當早餐。」柳雅菁提醒了姊姊說道:「趁你來我這住幾天,多吃一些我家的麵包,保證好吃。」 是啊!草莓夾心麵包,一直是柳夢菁覺得全世界最幸福的味道,它有草莓的甜蜜又有麵包的鬆軟。在悲傷的時候,在哭泣的時候,在沮喪的時候,如果有人拿一塊草莓夾心麵包給她吃,她就覺得幸福了,而且對那個人感激不盡,覺得那個人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可是,人大了,心變了,一塊簡單的草莓夾心麵包,現在還有一樣的效果嗎? 「妹,你店裡還有草莓麵包嗎?」 「有啊,你要吃哦?我拿給你……」 柳夢菁站在烘焙房冰箱旁邊,避開正陶醉在快樂聖誕氣氛的妹妹他們,拿著一塊草莓夾心麵包,小心翼翼地照顧自己的心情。 好久沒照顧自己的味覺,為了丈夫的健康,她總是買全麥土司,偶爾半個煎蛋和一些生菜加上牛奶當早餐,不給胃帶來負擔。柳夢菁這樣想著,她輕咬下一口草莓夾心麵包,從小到大,學校月考,運動會,班遊,升學,每一次戀愛,結婚,生子,那些幸福、快樂、平淡、辛苦、焦慮、憂傷、憤怒等種種情緒浮上眼前,複雜莫名的感受撲鼻而來,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哭。 草莓醬還是甜甜的,她靜靜的想。 「好吃嗎?真的很不錯對吧?秋天時候的草莓就沒有那麼好吃了。」雖然是姊妹,但顯然柳雅菁不能夠完全體會柳夢菁所有的心情。 「是啊!真的很好吃。」 「這是我們店裡的暢銷品哩!不只是陳先生那個怪人,比較多的就是家裡有……,嗯,還有一些高中職的女學生,就是員林高中、員林家商的……」柳雅菁原要說比較多的就是家裡有女兒的媽媽買回去給女兒吃,但她還是注意到姊姊剛失去女兒監護權的心情,臨時改口,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那個怪人,什麼時候搬來這裡的,之前好像沒聽你說?」柳夢菁嚼著甜甜的麵包,也注意到妹妹體貼自己的想法,眨眨眼睛轉了一個話題。 「因為之前你們都只來一下子,他好像去年六月以前就搬來了,確切的日期我不知道,因為他好像也都不跟鄰居來往。」柳雅菁拉姊姊回到氣氛溫暖的桌邊,拿起兩公升裝可樂為姊姊的杯子再度裝滿可樂。 「是啊!如果不是今年三月那件事,我們都不會注意到陳先生。」黃小琳去將調理台上整捲的餐巾紙拿過來,撕下一張擦了擦抓炸雞而油膩膩的手,接過老闆手中的可樂瓶,也為自己重新倒滿一杯。 「今年三月發生什麼事?」柳夢菁有些好奇。 「對、對,那時斜對面的遠來麵店還沒倒,那家麵店好像也才經營不到半年,之前是麵包店,也是經營不到半年就倒,是不是風水不好啊?」李慧君呼應著黃小琳的話,點頭稱是。 「什麼風水不好,是你們老闆經營有方,那時我們兩家在拼客戶,我們這裡是小地方,客源就那麼少,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拼到對方撐不下去。」柳雅菁站起來,叉著腰得意反駁黃小琳的話。 「所以說今年三月發生什麼事啊?」柳夢菁揪起眉又問了一次。 「她們是在說撒錢那件事吧!」徐志國聽見阿姨又問了一次,稍微停下不斷咀嚼炸雞肉的嘴巴,抬頭回答她。 「撒錢?」 「喔,對!我還記得,三月二十八日,對,就是姊你生日那天,那天五六點,正是車子正多的時候,客人也多,我一邊忙,一邊想晚點要打電話跟你說生日快樂,就聽到外面有人喊天上有錢、真的一大堆錢,我還以為財神爺到了咧,什麼撒錢,真的從天上飄下一大堆錢,就像下錢雨一樣,一張一張的『四個小孩』,就從天上飄下來。」柳雅菁睜大眼睛用誇張的表情說道:「我和店裡的客人跑出去看,馬路上亂成一團,車子都停下來了,有人探出頭,有人乾脆打開車門出來撿鈔票,我也趕快叫我們家志國還有慧君、小琳出來撿。」 「嗯,對呀!我也撿了好多,嘻。」黃慧君說道。 「阿姨,我的wii就是拿我和媽媽撿來的錢買的。」小胖子徐志國同樣也露出得意快樂的笑容說道。 「那個陳先生撒的錢?」柳夢菁遲疑地問道。 「對啊!他站在他房子的三樓樓頂,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拿了一個很大的橘色背包,拼命從裡面掏錢撒。」柳雅菁回答了姊姊的疑問,又說道:「那天後來我打電話給你,你在哭,所以我忘記跟你講這件奇怪的事。」 是啊!柳夢菁今年生日的時候在哭,那時她已經發現丈夫不對勁了,每天回家都冷著一張臉,問他話都不回答,只是說自己每天工作都很累不想說話,那天因為自己生日,做了一桌豐盛的料理等待丈夫回來,她晚上六點多時打電話到丈夫公司,丈夫的屬下說他已經下班了,一直等到八點多,丈夫依舊沒回來,打他的手機,丈夫卻回答自己還在公司加班,並且隱約傳來女人的聲音。 柳夢菁再度打電話到丈夫公司的分機,沒有人接,柳夢菁心都碎了。 「那個怪人是一個人住,也沒看過他出來買自助餐、便當啥的,不知道他都吃什麼?」小胖子徐志國終於停止把炸雞塊視為「寇讎」狠狠吃進肚子的動作,他稍微舔了一下自己油膩的手指,然後開始吃鹽酥雞一邊用言語關心那位奇怪的陳先生的飲食情況。 「誰知道?好像那時遠來麵店還開著時,有看過他在店裡吃麵,一邊看報紙,後來麵店倒了,就不知道了。」黃慧君聳聳肩,一面提醒徐志國:「喂!小胖子,不要再吃了,你再吃,自己變胖不要緊,我們都要餓死了!」 「你哪會餓死?店裡還有麵包!你瘦一點,男朋友才不會去另結新歡啦!」讀國小的徐志國反嘲諷黃慧君,雙方的感情就像年紀有一些差距的姊弟般。 「哎唷!你這死小鬼。」黃慧君作勢要打徐志國。 「你們不要鬧啦……不過真好奇那個怪人他一個人住,都不跟別人來往,不會寂寞嗎?」李小琳推了一下黃慧君,又不免好奇說道。 「他有車,好像有時早上七八點,車子會不在,還有下午三四點,你們在後面忙著麵包出爐的時間,那段時間有時車子也不在,可能那時候他出去找親友還是去彰化、員林吃什麼的。」最常坐鎮店面的老闆柳雅菁說出自己的想法。 「老闆,你也在觀察他啊?」黃慧君露出了一副老闆「有曖昧」的表情。 「哎唷!那麼奇怪的一個人,還會報股票明牌,難免會注意啦!」柳雅菁揮揮手,似乎想揮去黃慧君奇怪的想法。 「他的明牌真的準嗎?如果我存夠錢,也想買買看,要怎麼買股票?去銀行還是郵局?」李小琳狐疑地說道。 「他不太報明牌,但每次報,十支裡有八、九支準,每次都賺有兩、三成,不過……有一次他報了一支股票,兩天後跑來叫我要賣掉停損,那時賠了兩、三萬,我才不想賠錢賣,結果到現在還賠錢,賠有十幾萬,心疼死我了,……唉。」 「人家叫老闆你停損你還不賣,那也不能怪他啊!」 「我沒怪他,只是心疼啦。」 柳夢菁吃著麵包,偶爾覺得嘴巴乾才小口小口喝著可樂,她聽他們談論住在斜對面那位陳先生,那個陳先生就像一個從沒聽過的陌生人一樣,不是她所認識的陳靈均,陳靈均不會談股票,那樣現實,他是那樣具有一種淡淡憂鬱的特別氣質,好像哲學藝術的氛圍一直籠罩在他身上一樣。 雖然,後來他那種耀眼光芒黯淡了,但他還是他。 4. 花蓮,壽豐鄉。 他們在國畫社社辦裡,胡淑美剛畫好一幅蝴蝶戲蘭圖,她把蘭竹筆往桌上一丟,歡呼一聲:「耶!畫好了。」 這時,陳靈均正在用NB上網,在學校BBS的社團版貼文章,做國畫社學期美展的網宣,柳夢菁正在隨便翻一本精裝本的草蟲花鳥畫譜,她聽見室友畫好了美展的作業,急忙移動身子去看。 「畫得很不錯耶!很漂亮的蘭花,蝴蝶也像真的。」 「我等等要拿去吳君璧老師那邊,請他幫我看一下。」胡淑美推了推眼鏡,雖然她有些得意自己嘔心瀝血的大作,但還是得經過社團老師那一關。 「我跟你去。」 「不了!我是要去聽訓的,你還是留下來……嘿嘿。」胡淑美意有所指地注視背對著她們打電腦的陳靈均。 「唉唷!」柳夢菁蹙起眉,臉上表情又急又羞。 但柳夢菁終究沒有跟著胡淑美去文學院歷史系那邊找吳君璧老師,她留下來跟陳靈均講話。 「喂!陳靈均。」 「幹嘛?」陳靈均還是背對著她。 「你美展的作品畫好了嗎?」 「畫好了,你呢?」 「我又不是國畫社的。」 「每次都在國畫社社辦看到你,還差點以為你是社員,要跟你討社費咧!」陳靈均轉過頭來看了柳夢菁一眼。 「你這個人!」 「怎樣?」陳靈均的目光又回到電腦,背對著柳夢菁。 「你跟淑美比起來,誰比較會畫圖?」 「廢話,當然是我,你沒有看過漫畫,柔道漫畫裡柔道最厲害的人當社長,籃球漫畫裡也是籃球最厲害的當社長……」陳靈均依舊看著電腦螢幕,背對著柳夢菁講話。 「淑美也說她比你厲害,上次花蓮縣美展,你不是只有佳作嗎?她還拿第三名。」 「那是我讓她的……好啦!那是她偶爾也會畫得比我好。」柳夢菁看不到陳靈均的表情,但猜想他的表情應該有些尷尬,但總是承認了那張美展的畫是胡淑美畫得比較好。 「那你幫我畫一張畫怎樣?」 「畫什麼?」陳靈均依舊背對著柳夢菁講話。 「畫我。」柳夢菁沒注意到陳靈均看不到自己,用食指指指自己。 「啊?」陳靈均這時候才又轉過來,他仔細地看了柳夢菁的臉,直到柳夢菁都臉紅害羞了,陳靈均才又指著靠近他自己的桌上那些毛筆說道:「你看我的毛筆都是山馬筆比較多,而且很多筆毛都禿了,我比較會畫山水啦!人物的五官太細緻,我不喜歡畫。」 「那你喜歡我嗎?」柳夢菁也不知為什麼,冷不防問上這一句。 「呃?」 「嗯?」 「呃?」 「嗯?」 「我們在搞笑嗎?」 「怎麼樣嘛?」 陳靈均整理了一下衣著,然後隔著桌子正對著柳夢菁,雙手交握,手肘抵著桌面,再度仔細地端詳柳夢菁。 「怎麼樣?」 「我喜歡你。」陳靈均也有些不知怎麼說話,他抓抓頭髮說道:「而且你也喜歡我的兔子刮刮,而且你也喜歡吃麵包,而且你也喜歡小說,而且你也喜歡新詩,所以……」 「那幫我畫張畫嘛!」 「不行,我真的畫不出來,除非你容許我用批麻皴啦!捲雲皴、斧劈皴來畫你的臉。」 這時候的柳夢菁已經知道什麼叫做皴法,她大叫:「喂!陳靈均,你很可惡耶!」 「你真的強人所難啦!」 「那寫一首詩送給我好了,你的詩不是連院長都稱讚過什麼『長短猗儺的文字羣傾向自動,有機的組合,並且無障礙地形成各別獨立的意象與音樂單位(優良的節奏,旋律),具有無限擴充的潛能……』,我在BBS上詩版看過了哦!」 陳靈均的藝術細胞不僅在國畫上有天分,他那時就出版的詩集,還請院長寫序,他自己把詩集的網宣貼在學校BBS的詩版。 「寫詩啊?很難耶!」 「你什麼都很難喔?」 「好啦!我回去想想看,那你msn給我……」 幾天後,陳靈均傳了一首詩給他剛交的女朋友: 空氣以一個時節的溫度幽暗下來,停頓 過多躊躇的腳步危機般立在電線 電線桿與其夜的之間,空氣以 一個時節的溫度幽暗下來 多曖昧的時間,涉過無法涉過的波濤 波濤是眼的神色寧靜或者你的歸甯 我不能前去正如我不能前去 有些事情尚未完成秘密的肯定你知道 涉過無法涉過的波濤,我慕然看見 神似的影子,多曖昧的時間 你微笑不容許我的孤獨,空氣以 一個時節; 你微笑不容許我孤獨,空氣以一個時節提醒我: 夢菁是北方的愁 夢菁是南方的愁 夢菁是東方的愁 夢菁是西方的愁 夢菁是無時無刻我的愁。 柳夢菁很喜歡這首詩,卻又很討厭這首詩,為什麼說自己是他的愁呢?其實即是是大學生,過了十六、七歲青春年少的年紀,但也仍然是青春年少,那時候有什麼愁呢?其實是有的,發愁對方不喜歡自己,發愁班上同學說自己壞話,發愁老師出的作業和考試拿到壞的成績。 但直到年紀更長以後,剛過三十歲這個年紀,才發現這個世界的憂愁更多,更沈重,人生那樣不完美,沒辦法盡如人意。但柳夢菁依舊珍惜這首詩,把這首詩存起來,存成WORD的文字檔,後來電腦舊了,換新電腦,也記得用磁片將它保存下來。 那時的柳夢菁也注意到未來的問題。 「那個,你會想修教育學程嗎?」某一天下午,柳夢菁歪著頭問陳靈均。 「不會,我想要讀碩士班,可能想研究柏格森或胡塞爾。」 「然後呢?你有想過我們的未來嗎?」 「我爸媽希望我讀博士,我想也要讀博士,但我不知道。」陳靈均在社辦小心翼翼翻著畫冊,好的畫冊都是銅版紙精裝本價格很貴,社辦裡的畫冊幾乎都是社團指導老師吳君璧放在這的。 「我想要讀教育學程,當老師,比較穩定。」 「人生只有一次,你只想要穩定的生活嗎?那太無趣了。」 「那你說你想要做什麼?」 「如果可以的畫我想一直讀書、畫畫,有時寫詩,什麼工作都好。」 「你實在太隨性了,這樣會讓人很不安心。」 「我本來就是這樣。」 柳夢菁深深嘆了口氣。 柳夢菁並沒有考上教育學程,因為她把準備考試的時間花在旅行,用在和陳靈均一起搭平快車旅行。陳靈均和她一同修了中文系週五下的課「詩經選」,上完課後,他們匆匆收拾行李,帶著包包在志學火車站搭上夜晚的平快車往南,大約凌晨三點多到達台東新站,在台東新站共享了一個熱騰騰的便當,又搭早上五點多的火車到高雄。 在高雄,他們租了一輛機車騎去墾丁,吃屏東的包子,在東港的七府王爺廟拜拜。 那是一趟很遠、很累的旅途。 他們在途中還迷了路,不小心走到後壁湖去,陳靈均緊張地翻著地圖集想走回正確的路,無奈這邊地方太偏僻了,地圖上並沒有清楚標出這裡的路況。 「沒關係,迷路也是旅程之一。」柳夢菁讓自己看起來就是很快樂的樣子,她不要陳靈均為了找路有太大壓力。 但是他們最後終於抵達,看到了貓鼻頭、看到了帆船石、看到了墾丁燈塔。 「這些被海風風化的石頭,真漂亮,唉!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還有機會來看。」在社頂公園,柳夢菁對陳靈均感嘆說道。 「這些石頭千百年來都在這裡,我們一定有機會來的,這倒讓我想到詩經的一首詩……」 「哪一首?」 「〈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假設墾丁大街,或者是臺北凱達格蘭大道,還是我們學校因為人事變遷,本來繁華、人聲鼎沸的地方卻長出黍稷,那才讓人感嘆呢!柏格森說我們在時間流中意識到綿延,我們的意識對物體體驗到時間,但如果這『他物』所展現的時間徵象太快,反而讓我們不知所措啊!」 「你說的話,前半部聽得懂,後面聽不懂!」柳夢菁眨眨眼睛。 「哎!沒關係啦,你只要知道,在時間流中,在這個時間點,我愛你。」 「我也是。」 「下次我們再來墾丁玩吧!」陳靈均牽起柳夢菁的手。 「一定哦!」柳夢菁雖然已經是二十歲的女孩了,仍然跟小女孩一樣伸出小指頭要和陳靈均勾勾手。 「一定。」陳靈均以滿懷的信心保證。 那年,他們就在墾丁燦爛的星空下接吻,他們以為他們的感情會像恆春的出火一樣,不會熄滅。 但後來,他們終究沒有一起回到墾丁。 5. 彰化,大村鄉。 聖誕夜後的隔天,是聖誕節。 對於柳夢菁來說,完全沒有過節的氣氛,即使在妹妹這裡,她也不得不配合其他人的情緒而強顏歡笑,但心裡依舊沈重苦悶,她想到去年聖誕節假日,夫婦倆抱著女兒去孔廟和逛成大校園,丈夫還在那塊孔廟前的下馬碑幫女兒照相,那幸福甜美的回憶,如今也只是回憶。 柳夢菁向妹妹借了單車,一個人出去兜風。 大村是一個相當奇特的地方,沿著省道兩旁座落了許多大工廠、大公司,看起來巨大宏偉,但從省道兩邊延伸出去的街道,卻顯現出鄉村的平凡,而街道連接出來的產業道路,則蜿蜒在許多葡萄園間。 葡萄園的地勢遠比柏油鋪設的產業道路還低,用黑色網子嚴密地將高架起來的葡萄樹遮蔽了一大片,柳夢菁搞不清葡萄的產期,但她騎單車隨意順著產業道路走,沿途看到了結實累累的葡萄,心情就開朗了不少。 有些葡萄園裡還有農人正在摘採葡萄,由於接近正午,天氣不冷也不熱,但農人仍戴著斗笠將自己包裹結實用穿戴棉布手套的手規律地摘取藤上的葡萄串。柳夢菁看不到那些葡萄園裡農民的表情,但想像起來,那應該是滿足、幸福的表情吧?她相信。 她騎著單車穿過了這條產業道路,又是另一條馬路,馬路邊有人用藍白條紋的帆布架起了帳棚,在厚紙板用不甚求美觀的大字寫著「巨峰葡萄」、「現採」、「自產自銷」的招牌,有一些皮膚曬成健康古銅色的婦人在路邊招手兜售,柳夢菁抬頭看了一下路邊的路標,才發現自己已經離開過溝村,騎到大橋村這邊來,對於沒有長期生活在這裡的人來說,這些村名也只是陌生的村名,並沒有特別的意義,柳夢菁只要記得等等找到員大路回去就好。 「迷路也是旅程之一。」她想。 柳夢菁隨性找了一條產業道路走,單車騎過一座漆著白漆的水泥橋,然後產業道路沿著一條大水溝蜿蜒開展,道路的另一邊間隔一定的距離種植榕樹,微風吹動不時傳來唰唰的樹葉聲響,讓風也有了聲音。 又過了不久,過了一座土地公廟,眼前突然一片開闊,在籃球場後面,有一座白色的建築物,建築物二樓正面有大大的金字刻鏤大村鄉老人文康活動中心,底下則有小字寫彰化縣大村鄉立圖書館。 不知道是不是聖誕節的緣故,或者是鄉下的因素,這座圖書館前面並沒有停很多車,扣掉三輛汽車,只有兩輛機車和孤單斜靠在牆邊的單車而已,和柳夢菁在台南看到的圖書館總擠滿升學考試、參加國考的考生這種盛況相差甚遠。 悠閒的圖書館,柳夢菁也悠閒地想騎單車從這座活動中心兼圖書館的建築物前面晃過去,但她看到了一個人。 昨天孤孤單單地來買附十歲蠟燭小蛋糕的,那個人。 他在一白色水泥花檯上坐著,眼睛看著前方的鐵條架起來的兒童遊樂設施,那是給孩子們爬的,叫做「方格攀爬遊戲組」,柳夢菁在縣府有個女同事的小孩因為在台南攀爬公園的這種遊樂設施受傷,把工務局的同事罵得半死。 柳夢菁停下單車,隔了一段距離偷瞧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仍然穿著昨天柳夢菁見到的那件外套,不知道揮手在做什麼。 柳夢菁用腳稍微滑動了一下單車,讓彼此距離更近了一點。 「喂,你不要站那麼高,不要翻來翻去……看!撞到頭了吧?」男人猛然大聲說話,好像對著空氣講話一樣。 「很痛吧?小心一點……是男孩子就不要哭,不要整天只是玩psp,知道嗎?要出來多運動才健康。」柳夢菁仔細地觀察了一陣子,男人是在對著空無一人的方格攀爬遊戲組講話,更精確地說,男人是在對方格攀爬遊戲組上的空氣說話。 「什麼?你說我也整天在玩電腦?我不是在玩電腦,我是在工作啊!你不要坐在上面了……等一下去你們學校爬竹竿好了,你爬得上去,爸爸給你一百元……」 「你不要?你這小子……你要打籃球喔?」男人撿起腳邊的籃球往那藍色鐵條組成的方格攀爬遊戲組丟過去,這時柳夢菁看見男人做出無奈又沒有辦法的表情。 她確切知道了,眼前這個男人的確有精神問題,他虛構了一個自己的孩子,跟他講話,還陪他出來玩。不管這男人是不是陳靈均,柳夢菁都覺得有些辛酸,這個男人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這個男人並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女子,他的語氣變得有些不耐煩:「我不想打籃球啦!我今天不是穿運動鞋……嗯,對,爸爸年紀大了可以不運動……是你要玩球的,我說要去爬竹竿……」 「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去投籃,我去圖書館休息一下。」 男人對空氣丟下這句話,逕自走進圖書館裡。 柳夢菁知道,陳靈均是愛看書的,他說他熱愛現象學中先驗的直觀所探求的事物真實本質,也熱愛從文學中透過文字的逼迫所追求的美與真,就像用畫筆一樣從山水世界的雜多性中澄明出美與善的本真一樣。他喜歡看書,哲學的,文學的或藝術的都喜歡。 柳夢菁急忙停下腳踏車,上了腳踏車的鋼絲鎖,跟了進去。 那男人直接上了二樓書庫,這小小的鄉鎮圖書館竟然不必辦證或換證,柳夢菁加快小步從轉角樓梯上了樓,在書庫門口看見那男人已經選了幾本書在書架前面的大桌前坐著翻閱。 「還是那樣的鬍渣,粗眉毛,皮膚好像比較黑……好像比較瘦……比較沒精神。」柳夢菁靠著門邊偷看,但她又搖搖頭:「氣質不像……真的不像,他們的眼睛不像,臉頰不像……體型也好像不太一樣……而且他應該沒有任何親人住在彰化,更別說是大村這個小地方……」 柳夢菁轉念一想,十年了,都十年了,人都是會變的。 她急忙找到圖書館內的女廁,雙手撐在白色單調的洗手檯前面,仔細地看牆上鏡子中倒映的自己。 「我自己變了嗎?」柳夢菁死盯著鏡子中的自己。 十年前,她頭髮總是綁著馬尾,有一陣子也將自己的頭髮染成俏麗的褐色,就像妹妹麵包店裡的李慧君一樣,她那時也想留長頭髮,可是總等不及留長又到了夏天嫌天氣熱,所以頭髮總是留不長。而這幾年結婚以後,覺得頭髮不好整理又覺得養小孩、教育費很花錢,總是隨便在家裡附近的家庭理髮花個一百元剪短,已經好幾年都沒有跟自己熟識的髮型設計師聯絡了。 柳夢菁又捏了捏自己的臉頰,雖然臉型大致上都一樣,自己也相當注意防曬,但皮膚是騙不了人的,當她還是大學生時,偶爾還會奢侈一下買百貨公司專櫃的保養品,但現在她都只用開架式的商品,臉上的細緻皺紋仔細看就很明顯,她又拍了幾下自己的臉頰。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柳夢菁她對鏡子自言自語:「臉頰的皮膚好鬆,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因為這陣子常哭的關係,更讓柳夢菁原來的大眼睛失色了,微深的眼眶和泛紅的眼睛,讓柳夢菁看起來相當無神。 柳夢菁重重地嘆了口氣,打開水龍頭,狠狠地把水潑灑在臉上,用力洗臉,然後搖頭甩了甩臉上的水珠,深呼吸口氣從新省視鏡子上的自己。 「我一定要堅強才行!加油,夢菁,你可以的!」柳夢菁為自己做了一個打氣的手勢。 她將臉擦乾走出女廁,那男人已經不在書庫了,只剩下大桌子上他剛看過的幾本書整齊疊起來,看來他真的只是進來休息,隨便翻幾本書而已。 柳夢菁走進書庫,又東張西望了一陣,確定男人不在書庫,才靠近那張大桌子拿起那男人剛剛看的書。 因為鄉鎮圖書館經費有限,這些書看起來都很舊了,柳夢菁皺眉默唸著這些書的書名:「《台指期波浪理論新探》……《境外公司操作實務》、《股市即時盤態研究》、《兒童心理及成長關係》、《如何做個優質父母?》。」 柳夢菁搖搖頭,她不能想像當年她在大學國畫社社辦認識的陳靈均會看這些書,哲學系畢業的他,喜歡藝術和文學的他,是絕對跟這些書沒有任何關係的,陳靈均他應該讀《邏輯研究》、《存在與時間》、《物質與材料》或者是鄭愁予詩集、余光中詩集還是黃君璧、張大千的畫冊。 她有些感嘆,當年她不也只是讀詩經、楚辭、柳永詞、韓柳文,讀莊子,現在上班卻要每天跟大量的人事簽呈、上下行公文、處室會議奮戰,那些年,雖然比較窮困,卻生活的那樣純粹,那樣簡單。 這大概就是陳靈均所說的時間性吧? 柳夢菁心裡這樣想,隨即想到「時間性」的應該是胡塞爾還是海德格,或者是柏格森所說的,她實在分辨不出那三個人有什麼差別,但只記得那時陳靈均總是提到他們,甚至連碩士論文也是研究這一方面。 柳夢菁稍微苦惱了一下「時間性」到底是誰提出的,到底海德格是胡塞爾的老師,或者胡塞爾是海德格的老師這種問題,不過隨即她看著眼前滿桌子的書釋然笑了,不管這些問題的答案是什麼,都沒什麼意義。 但隨即她又懊惱起來,她想到唸哲學的他,若知道自己這麼想,一定又會指出什麼所謂的意義性是根據意向主體的什麼有的沒的而產生。 「真是的,連面貌都快忘記了,為什麼還有一些零碎片段的記憶殘留不去呢?」柳夢菁心裡這樣想,又不禁想,什麼時候可以把前夫也忘記,或者把女兒,全世界都忘記,那就不會感覺痛苦了。 她走出大村鄉圖書館,已經下午一點十分,聖誕節的下午,太陽稍微加強了它的強度,讓明亮的陽光灑落在大村圖書館前面,那個男人和他不存在的小孩已經離開,籃球場上和那方格攀爬遊戲組空無一人。 但有些微的涼風,傳來一股沁人的葡萄香味,柳夢菁希望那是幸福的味道。 6. 花蓮,壽豐鄉。 葡萄吃起來不是那麼甜,但有一種耐人的回甘,尤其是葡萄乾,柳夢菁每次買葡萄乾總會一口氣吃光光而不會膩。 「你吃葡萄乾的樣子好像小松鼠。」陳靈均曾經這樣對柳夢菁說道。 那天她坐在租賃房間的床邊吃葡萄乾,搖晃著雙腳看著陳靈均幫他組裝電腦,那些電腦零件都是他一盒一盒從臺北光華商場買回來組裝的。柳夢菁之前的電腦是跟班上女同學的哥哥買的,她哥哥在網拍賣電腦,結果用一年多cpu就燒掉,連帶主機板和顯示卡、電源供給器都燒了,她帶著撒嬌的語氣向陳靈均埋怨,結果陳靈均自告奮勇要幫她組裝電腦。 「你又看過小松鼠吃葡萄乾了?」柳夢菁輕輕哼一聲。 「我想像,並在我的想像中得到意義充實。」 「又再說讓人聽不懂的話了,你到底會不會裝電腦啊?」 「我犧牲劍道社練習的時間來幫你裝電腦耶!幹嘛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反正你們也只是在7-11那邊,拿著竹箭對著玻璃牆,嘿、嘿、嘿的前進後退。」柳夢菁拿起房間裡的掃把,雙手模仿那些劍道社員握竹劍的樣子握住掃把把柄,認真的嘿、嘿地喊了幾聲。 「你表演的一點都不像。」 「哼,你一直看說明書幹嘛啊?我看你翻了半個多小時了,你有沒有裝過電腦啦!呵呵!」柳夢菁把掃把放好,跑到陳靈均身邊,雙手撐著膝蓋,彎腰看他。 「因為我英文不好啊!說明書又不像大部分的哲學書都有中文版。」陳靈均皺皺眉說道:「我之前有和我哥一起組裝我的電腦,他有教我,我有些部分忘記了。」 「啊,好!你裝不起來你就完蛋了,花我好多錢買的呢!」柳夢菁瞪大眼睛叉腰威脅他。 「我知道啦,我一定會弄好的。」陳靈均抓抓頭髮。 「這句話你已經說過N次了。」 「你也已經威脅我N次了呀!」 「知道就好。」柳夢菁滿意地重新將自己屁股移動到床邊坐著,又開始吃葡萄乾,吃累了就躺下來看著天花板,不久又坐起來監察陳靈均的電腦組裝進度。 「你累了就先睡吧?」陳靈均從晚上八點組裝到凌晨,在開機的部分總是不順利,於是他又將電腦拆開,把所有應該安裝的地方重新安插。 「我不累……你要記得幫我裝行事曆程式,還有小鬧鐘……」 「我知道。」 「還有要抓Hello Kitty的桌布。」 「SNOOPY的,我知道。」陳靈均故意回答。 「是Hello Kitty的!」 「好、好,我知道。」 「對了,你的刮刮晚餐餵過了沒?」 「餵過了。」 「什麼時候借我養幾天好不好?」 「為什麼?」 「我想玩啊!」 「你……你要怎麼玩?」 「你管我?」 「那是我的兔子,我當然要管。」 「好啦!那下次我們再把牠帶到學校遛遛吧?」 「嗯。」 「好累喔!你電腦修好沒?」 「你不到五分鐘前才問耶!」 「因為我沒電腦玩很無聊啊!」柳夢菁躺在床上,穿著襪子的雙腳不斷亂搖。 「那我也沒辦法。」 「那你幫我脫襪子一下。」 「為什麼我要幫你脫襪子,我在裝電腦,你自己不會脫哦?」 「因為我的手在吃葡萄乾啊!」 「你是用手吃葡萄乾嗎?」 「哎唷!我是說,我的手拿葡萄乾在吃,不想弄髒。」 陳靈均聽完雖有些不情願,但仍從地上一堆電腦零件間爬起來,走到床邊,幫柳夢菁脫襪子,順道親了她一下。 滿嘴的葡萄味道。 「幹嘛偷親我?」柳夢菁哼哼了兩聲,但聽不出不愉快的意味。 「脫襪子的懲罰。」 「唷,是懲罰你還是懲罰我啊?」 這個答案不太好回答,於是陳靈均沉默了。 「幹嘛不說話?」 「我現在要專心弄電腦。」 「哼,等你弄好再問你。」 柳夢菁沒有等到陳靈均組裝好電腦,切割硬碟,順利進入開機畫面,安裝好ofiice,防毒軟體,行事曆和小鬧鐘程式,還有設了hello kity桌布,就睡著了。 等到柳夢菁頂著一頭亂髮醒來,那是隔天早上九點多的事,電腦桌上的螢幕顯示著WIN內建的螢幕保護模式,她轉頭對房間四周張望,陳靈均坐在床邊,頭趴在床上還在睡覺。 「辛苦了,謝謝。」看著電腦螢幕的畫面,柳夢菁轉頭輕聲對正處於睡夢之國的陳靈均說道。 後來,過幾天就是七夕了。 那年七夕,柳夢菁還特別打了一條圍巾給陳靈均。 下午五點多下課,她在文學院等他。 那是一條特別的圍巾,是一條白色為底,中間應用了黑色毛線編織而有黑色條紋的圍巾,就像兔子刮刮一樣的顏色。 陳靈均對這樣的禮物相當開心,他拿著圍巾看了半天,柳夢菁細心到連刮刮背部黑色條紋之外的兩個斑點的位置都注意到,他追問柳夢菁怎麼編織的。 「啊?就拿白色毛線和黑色毛線,一邊打B一邊和你MSN編的。」柳夢菁隨口敷衍他。事實上,她可是仔細觀察了陳靈均傳給她刮刮的照片,比對了好久才決定黑色毛線的份量和位置,而要在白色毛線間打上小黑斑點而不會有小毛球又有些困難,她可是弄很久的。 「你真厲害,要不要吃草莓麵包?」 「不要。」 「那要不要吃葡萄乾?」 「我不要,你不要諂媚我,我的情人節禮物呢?」柳夢菁眨眨眼睛,伸手向陳靈均討。 「我、我沒有準備……」 「你、你沒有準備?」 「我不知道今天七夕,而且也不習慣過情人節,因為之前都……」陳靈均又抓抓他的頭髮,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 「什麼理由,不接受!」柳夢菁哼了一聲。 「好嘛!我請你吃飯。」 「你有訂位嗎?」柳夢菁斜睨著陳靈均。 「沒有。」 「笨蛋,那現在去餐廳怎麼可能會有位置!」柳夢菁大聲地抱怨,引起其他經過的學生側目,她趕緊輕摀住嘴,然後又顯得不好意思地吐舌頭。 陳靈均鬆了口氣,他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氣,只是想看自己受窘的表情。 然後,陳靈均和柳夢菁還是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麵店吃東西,陳靈均點了大碗的滷肉飯加辣椒,柳夢菁吃小碗的麻醬麵,這家麵店有免費的清湯,但由於是七夕的晚餐,他們另外加點了餛飩湯。 最後,柳夢菁在經過郵局領錢時,看到有人在賣西瓜。 壽豐鄉特產的大西瓜。 柳夢菁對陳靈均撒嬌說道:「我想吃西瓜,之前迎新時系學會有買,不過我只有吃一小片,超甜、超好吃。」 「可是我們只有兩個人哪!哪吃得完?」 「還有刮刮呀!也可以找同學吃啊!」 「兔子不吃西瓜吧?」 「可是牠都喝茶裡王了,還吃蘋果,為什麼不吃西瓜?」 「牠應該不吃……」陳靈均又說道:「現在要週末了又是七夕,你去哪裡找同學?」 「哎呀!我不管。」 「好吧!我們等等買西瓜回去,我那邊只有水果刀和小菜刀,你有長一點的菜刀嗎?」陳靈均臉上露出了拿你沒辦法的表情。 柳夢菁乖巧地猛搖頭:「我只有水果刀。」 他們兩個將西瓜抱回陳靈均房間,陳靈均拿著菜刀端詳半天,不知道要怎麼切下去,他皺起眉對柳夢菁說道:「這很難切耶!」 「你不是劍道社的嗎?就這樣嘿,一刀兩斷!」柳夢菁做了一個握竹劍的姿勢。 「雖然我也是劍道社的,但我好久沒去練習……」陳靈均咬著牙,拿著小小的菜刀刺進光滑的西瓜表面,然後努力將西瓜剖成兩半。 「哇!好厲害,快點,再切!」柳夢菁鼓掌說道。 「換你了啦!」 「好,換我……」 兩個人輪流將西瓜切成小塊,也輪流吃西瓜,壽豐的西瓜很甜,不必冰就涼涼的,口感沙沙的,有點冰淇淋的感覺,但又不那麼甜,就是純粹西瓜自然的甜味。 「我說,我堅持買西瓜回來是正確的吧?很好吃吧!」在陳靈均面前,柳夢菁不必顧及形象,大口吃著西瓜,一邊得意地說道。 「對,但是這麼大顆的西瓜我們又吃不完!」 「可以給刮刮吃啊!」剛剛在忙著切西瓜,怕菜刀傷了兔子刮刮,沒把牠放出來,這時候柳夢菁一手拿著西瓜,一手將刮刮放出來,撥了一小片西瓜放在牠面前。 兔子刮刮嗅了嗅,然後不理會她,一溜煙往浴室跑去。 「唉唷!真的不吃呢!」 「我就說嘛!兔子其實很挑嘴的,有的兔子吃飼料慣了,連玉米、草都不吃。」 「真是被寵壞的兔子,這是主人沒教好。」 「是、是,是主人沒教好。」 「真是的,你幹嘛不反駁啊?」 「我為什麼要反駁?」 「這樣就沒有吵架鬥嘴的樂趣了。」 「可是我不喜歡吵架。」 「哎!」 「你又在嘆什麼氣?」 「沒什麼,西瓜真好吃。」 「嗯,真的很好吃。」 「謝謝你對我好,雖然還不夠好。」柳夢菁又吃了一片西瓜,這樣對陳靈均說道。 7. 彰化,大村鄉。 像幸福不會一直持續下去,聖誕節過了。 雖然不太會烘烤麵包的柳夢菁,也開始習慣烘焙房裡奶油被烘烤所散發出來的香氣,至於拿菜刀切麵包所需要的青蔥、蕃茄、火腿、培根或草莓,這點技術在她結婚以前已經駕輕就熟了。 下午四點多,讀夜校的李慧君今晚有課,早早下班準備去上學,柳夢菁幫著妹妹的忙,好不容易和黃小琳把剛烤好的麵包拿出來,又要將剛揉好、發酵的麵團送進烤爐,這時柳雅菁在店面朝著裡面烘焙房喊:「草莓夾心好了嗎?」 「還沒,我和夢菁姊正準備切麵包和草莓、撒糖霜。」黃小琳一邊走向冰櫃用力拿出一大盒木盒裝的草莓,朝著老闆大喊道。 「快一點!」柳雅菁回應著黃小琳,一邊細聲對客人道歉:「不好意思啊!陳先生,大概在半小時就會好了,不然您等一下,我叫裡面快一點,你要幾個?幾分鐘、就等幾分鐘就好?」 「不用了,我等一下有空再來。」 柳夢菁聽見這聲音,猛然抬頭,然後小碎步跑向烘焙房門口往店面望,是那個陳先生,聖誕夜來買生日蛋糕的陳先生,在大村鄉立圖書館前面自言自語的陳先生,他正在和妹妹柳雅菁講話,他的神情有些疲倦,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但卻好像特意地對老闆柳雅菁露出了體諒的微笑。 「他連笑起來都很憂鬱,這個笑容,好像他……」柳夢菁倚著門柱偷看,心驚了一下。 「夢菁姊,快來幫忙,我麵包切好了,現在要切草莓,你負責放,要戴手套哦!」黃小琳對著柳夢菁喊著。 「好,我就來……」柳夢菁趕緊轉過身,先去流理台洗手,才從手套紙盒中抽出塑膠手套,到黃小琳旁邊幫忙。 這時候,柳雅菁抽空快步走到後面來,她看了姊姊一眼,吩咐黃小琳說道:「等一下先把十個草莓麵包起來。」 「那個怪人要的?」黃小琳點頭,然後又問道。 「對啊!他說要去什麼安親班,等一下有空就會來,不然的話,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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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