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本來就是天鵝 

戴爾.卡內基（Dale Carnegie),美國大眾心理學和人際関係心理學者。1936 年他出版著作How to Win Friends and Influence People （如何贏得友誼和影響他人）成為西方現代人際関係的奠基人。

己經十四亇禮拜了，卡內基《演講和人際關係》的課已接近了尾聲。

說來這真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上司一面說我英文欠佳，將我解雇，一面又在解雇我之後，不惜重金，送我去上昂貴的卡內基英語課。

我們的畢業典禮定在學校附近的一家中國餐館舉行，學生們可以攜眷參加。

臨時我老公說他不去，對於太太的演講課，他第一個反對, 說: ”打死我我也不明白，你這把年紀了還要去學演講幹嘛？反正已經不工作了，用不著學演講嘛!“

我說反正公司付了錢,是免費的。

老公反駁:”公司付了錢，你也可以不要去啊!”，

有幾次我沒有信心，就和老公說你的英文好，聽聽我今晚的演講，老公馬上把耳朵捂了起來:”不聽!不聽!不聽!肉麻死了!”那樣子好像我得了會傳染的黑死病。

由於戰亂，老公幼年就隨父母遷往英屬殖民地念英語學校。他們英語學校高中畢業,有一類似高考資格鑒定考試叫劍橋測試 (Cambridge Test), 老公不但通過考試並獲得第一等生資格，所以他教我英文，是綽綽有餘的。

我故意刺激他:“你不能不去呀，我在班上把你形容得這麼偉大!”

他不懷好意的對我說:”如果你們頒發最帥帥哥奬，我才去。”

拖拖拉拉的到了最後一分鐘，老公才勉勉強強、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我拉出門去了。

同學在餐館演說是第一次，對著從未見過面的家屬演講也是第一次,大家比平常上課緊張多了。

在餐廳中一面上菜，一面大家輪流演講。餐廳的隔音設備不好，天氣又懊熱，餐廳裡的氣氛變得異常喧鬧、淩亂，我什麼也吃不下。

第一個節目是以一分鐘講”畢業後的計畫。”

泰半同學要回去把所學用在工作上, 我是班上唯一的失業的人，聽了人家的雄心大志，我不禁在心中暗叫慚愧。 

根據剛才的演說，推選當晚最佳演出人的時候到了。我東張西望，不知選誰好，鄰座的大衛跟我說，現在選最佳演講人好難呢，同學的成績一個比一個好。經過十四個禮拜的訓練，大家都有了驚人的進步。

例如，愛琳第一天上台畏畏縮縮的站在牆角，說不了兩個字就全身發抖，聲音一片模糊。今晚她穿了一身雪白的套裝配上大紅衣領，用著自信的聲調告訴大家，她要爭取下一個做經理的機會。

又如格利,一個高個子,說話結結巴巴、什麼也講不出口的人，上課的目的是希望升任食品連鎖店的經理，現在他不但升成了分店經理，說話也流利自然，以前的那個結巴人早就無影無蹤了。

大為原先是個擔心害怕的人，既怕工作做不好,又怕房貸付不出，好像天下事都壓在他小小的肩膀上，現在他笑瞇瞇地談笑風生:” 先做完一件事再講”是他的新人生哲學。他說，卡內基的”如何解憂重新生活”(How to Stop Worrying and Start Living) 給了他很大的啟示:”想想那麼多偉人經歷過比我多幾百倍的困難，最後都能征服世界”。

難道這個年輕金髮三十歲不到的老師真有魔術師的能耐嗎？他像仙女用魔杖在短短十四周內，把一個個灰姑娘都點化成了美麗高貴的公主。

事實上，在課堂上老師很少講到演說技巧。相反的，他花了很多時間來稱讚每一位學生。這位老師似乎能從最壞的演講詞中找到光彩奪目的鑽石，譬如說:“ 從你對侄女的愛心，我們就知道你會用同樣的態度去愛你的朋友和同事。”

或,“你一定非常有前途，因為你是少數能把科技，深入淺出講給大家聽的人”

耳濡目染的同學們也被訓練著去欣賞別人的優點。當一個人被人愛戴，就無形的加強了自己的信心,多麼簡單的心理學，凡事都是一念之間。

老師對我的批評是: ”你像一把東洋武士刀，因為歷經許多不平凡歲月的磨練，所以才會有今天的堅強和光澤。”

老師說得對: “不是我把你們從醜小鴨變成美麗的天鵝，你們本來就是天鵝。”

選票開出來了，我沒有得獎，我有點失望，上一次我得獎的時候,老爸型的羅斯跟我開玩笑，為什麼不在名單上簽你的中國名字? 我得意地回答: “下次得奬，我用中文簽名。”

下一次一直沒有來，我多麼希望今晚是最後的一個機會，現在希望落空了。

第二個單元節目開始了，這次是用二分鐘講:”我從卡內基學到了什麼？”

此時餐館裡其他的客人，已漸漸散去，最後一道霜淇淋甜點也已撤了下去，鬧哄哄的餐廳安靜下來了，演講的環境顯然改進了許多。

因為這是一個兩分鐘的演講，大家講學到的好處也大同小異，我注意到老公勉強睜開的眼睛已經閉了一半，畢竟他上了一天的班, 累了。

我是少數講得比較輕鬆的人，若沒有這門課的鼓勵,我又剛遭到開革之痛，現在應當是個沮喪失望的人。但現在的我樂觀進取，把這次的挫折當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項考驗，就連不懷好意的人對我風言風語時，我也看成是一種策勵。我的演說簡單輕鬆幽默。大家從頭笑到尾,在酒醉飯飽的尾聲中似乎很容易討好。

等到大家講完,已過了十點,老公的眼睛幾乎整個都閉上了，當我講完下來後,看到老公的臉色顯得很不耐煩，我故意逗他說話，他也沒好聲好氣的回答。

接下來老師分發同學間彼此的評語，雖然事先講明知只許奬不許貶，可是等到每個人從老師手上拿到評語時，每個人還是迫不及待地翻開，大家都希望知道別人怎麼來形容自己。我的心裡也打了幾百個問號 ，一拿到評語就飛快的打開來閱讀。

“你有豐富的人生。”

“你能用最簡單的英文說生動的故事。”

“你從輕鬆的角度看人生。”

     好幾個人都不約而同的寫著:“你是一個漂亮的人(beautiful person)。”

最後我看了一張鉛筆整齊地寫著:”你在班上有驚人的進步，千萬不要再以為自己的英文不如人，要記得在這個國家有很多喜歡你的人。” 這是老師的寄語。

我的心緊緊地抽了起來。這些話擊中了我最深最遠最黑暗最痛苦的一角，十幾年來，無論在公司，在社會總覺得自己是個被歧視的少數民族，覺得自己寄人籬下，自己英文不如人。所以我忍耐努力，辛苦奮鬥，處處爭強求好。心中記掛的都是最近上司的責備，幾乎把其他這麼多關懷，愛護，疼愛的朋友，鄰居，上司都忽略了,吉人自有天相, 得道者多助, 而我人在福中不知福 !!!

我以前公司的上司霍爾和詹姆，不管我的英文多麼差勁，儘量給我機會去寫、去開會、去演講。就是我有時自覺英文不如人，他們都會安慰我:”你這英文在短短數年內有了飛躍式的進步。”

如果在辦公室有人風言風語的中傷我，霍爾就會毫不留情地替我辯駁:”經理也者，管人管事而已，她既能管人又會管事，那會比其他人差呢？”

我搬來洛杉磯的那個冬天特別冷，老公已去西岸新公司上班，我還留在東部，日日氣溫在零度之下，天寒地凍，積雪盈尺。每日清早我還未起床，就聽到屋外轟轟隆隆鏟雪機的聲音，到了八點,等我穿戴整齊去上班，推開房門一看，門外長長的雪道已被清掃得乾乾淨淨，原來鄰人渥得先生，一位退休的銀行經理，七早八早的,已把我家的雪道清理完了。

膽結石的開刀無疑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歷程，我一向只知工作，不知交際。對於美國同事朋友甚至還莫名其妙的保持距離，所以我們夫妻之間有一個很傷感的笑話:”如果我們不幸死在美國，來參加葬禮的人恐怕連十個人都不到”。膽結石開刀後，我的病房裡擺滿了探病者帶來的鮮花。打掃病房的清潔女工帶著德國口音羡慕地說:”整幢醫院，你房裡的鮮花最多了，你一定是一個被大家喜愛的人吧?”我在醫院的那一周,她天天來我病房中陪我。

幸虧來選了這門課，在這裡我看到了被自己忽略的可貴可愛的友情。有了這樣豐盛的收穫，就是最後拿不到獎也應當滿足了。

十奌半,老師宣佈今年的壓軸好戲，全班最高榮譽獎，這是奬中之奬，由同學和老師共同選出全班進步最多的同學。

我還在胡思亂想，想那些叫人感動的溢美之詞，說真的，我萬萬沒有想到人家會把我說的這麼好。

心不在焉的我聽見臺上報告最高榮譽獎得主選出來了，我才把心收回來。

老師笑嘻嘻地對著屏息以待的同學和眷屬大聲宣佈:”得獎人是最受大家歡迎的某某。”

我從椅子上驚異地跳了起來，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名字會聽起來這樣美麗動人，更想不到一個最近才被上司指說英文不好而被解雇的中國人會拿到英文演講班的最高榮譽。

在如雷的掌聲和同學們的擁抱中，我從老師的手上領過獎狀，然後我轉過身來用眼睛搜索著羅斯說: ”羅斯! 我終於可以把我的中文名字寫到名單上去了”,羅斯喜不自勝的沖上臺來，親吻我的雙頰。

然後，我驕傲的把自己的中文名字大大的寫在得獎名單上。在淚水模糊中我看到遠遠坐著台下的老公，滿臉都是掩不住的自豪和與有榮焉的表情。我知道,這世上知道我如何在學英文上努力付出的,就是我老公了!

經過這一門課,我體會到了人性的善良,和人與人之間互相瞭解的重要。我也忽然明白了老師所說的：“不是我把你們從醜小鴨變成美麗的天鵝，你們本來就是天鵝。”

(原載洛城小说第127期（2023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