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家
我七歲到台湾,在去台湾的七年前,我随著父母,東奔西跑,没有安寕過,
我對大陸的回憶,也因此都是零零星星的。
我出生於四川海棠溪,一個美麗的城市,一條美麗的河流 。父親晚年告訴我,
因為你,我還特别辦了一家幼兒園。我都記不得了,我是家中的老大,
記性最壞,我小弟说他三歳的事,有的還記得,而我,什麽都記不得了,
只有保留下来的幾張照片,還有些早年的痕跡。
第二年弟弟出生了,我爸抱著弟弟,照了好幾张照片 ,我站在旁邊的竹床中,
一手拿著一个搪瓷杯,鼔著一张小胖臉,儍儍地向前看著,這是我生平第一張
生活照,這麼小,似乎就對未來充滿了迷茫。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李白)。廬山是中國的名山之首,
夏日涼爽,是富人的避暑勝地,我何其榮幸,在如詩如畫的名山中,度過了
幼年的的兩個年頭。
我一年級,帶弟弟去上學,老師師數來數去,都多出一名學生,後來把我弟弟叫出
來问:你是誰? 我媽說我理直氣壯大聲的説: 「他是我弟弟。」
弟弟是數學天才,我媽常在友朋前眩耀弟弟的心算。我的數學剛好不及格,
有一回,老師問我:三加五等於多少,我回答:二。老師跑過來,捧著我的頭直搖-
一付無可救藥的樣子。
我二年級時,老師選我參加演講比賽,我初生犢兒,不怕生,站在學校的大石頭上
練習,侃侃而談,結果拿了第一名。我媽九十歲去世,去世前,她還記得我的演講:
「舞台這麼大,你的個子這麼小,一個人在舞台上表演,好像整個舞台都是你的。」
好像這是我這個女兒做得最叫她驕傲的事了。
在廬山,我最記得的是蟬嘶和雞冠花。廬山的蝉嗚竟是如此的清脆響亮,因為天氣
炎熱,我們小朋友,都得睡午睡,我總在清亮的蟬嗚中昏昏睡去。
雞冠花,花頂毛毛的像雄雞的冠,我在台灣很少見,在美國根本見不到,
我去参加海外女作家協会,居然在厦门的花園中意外的看到大紅色的雞冠花,
我如獲至寶,左拍照右拍照,好像又回到那清純愛花的幼小年紀。
過年是難忘的時刻,民間人士組成的新年安民俗團來一家家的表演,因為我爸,
他們就說:「為警察署長,多表演一場吧!」就在我家門口表演,我也擠在人群中
觀看,有老背少,娶新娘,多麼简單迷人的民俗。我最愛貝殻精,喜歡看貝殻一關
一合的神態,後來,我在溫州博物舘看到貝蛤精的紙貝殻,我覺得十分傳神有趣。
這種農閒時中國特有的民俗,在外國是看不到的。
那時,因為環保意識,山上没有汽車,上山下山都要坐轎子,我小弟離開四川時,
才一歲,所以他在盧山長大。聼我媽說,因為廬山有錢人,平時不住廬山,
就杷鑰匙,交由一位先生統一保管,像我們短期居住,那位先生,就開了一幢房子
給我們居住,例如說,我們家就借住宋子文別墅,可惜我都記不得了,因為這種
空著的別墅甚多,既寛大,又漂亮,大家住著,也見怪不怪了。
我小弟自小住在廬山,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莫過於老虎,所以,當我們離開時,
到九江坐浙贛鐵路,去上海和父親相聚,我小弟才四、五歲,生平第一次見到汽車,
他臉色蒼白,慌張跑來大叫:「老虎!老虎!」這个鄕下土包子的笑話,一直被
家人笑。
我們一家人,後來逃難到福州,去投奔我媽的表弟,此時,已戰火連天,我們無校
可上,只有在家摺不值線錢的金圓券,摺船是我們的最愛。我們租了間民宿,
和鄰居打成一片,學說福州話,我媽的表弟,是個胖子,我跟著大家用福州話叫他
“阿卜端”,我和鄰居小朋友玩在一起,我個性懦弱,常被別的小孩欺侮。但我很受
大人歡迎,鄰人中有位大學生,每到黃昏,就騎著腳踏車,带我出去兜風。有天,
我看他在園內擺地攤,賣東西,我去看熱鬧,他就隨手送我一本書,我當時識字不多
,只認識言慧珠幾個字,這是我人生收集的第一個寶貝,就愛不釋手的帶去了台灣,
後來才知道是那位大哥哥的京戱戱譜。戰爭中的萍水相逢,以後再也沒見過面,
我常想到那位大哥哥,他是否賣家當,湊足了旅費,去了臺灣?我們後來去了台灣,
我也逐漸長大了,女大十八變,我想他就是見靣,也認不出,那個烽火中,暫時住在
鄰家瘦小吱喳女孩了吧。
後來父親來福州接我們去了台灣,我們就此告別了美麗的祖國,只有一次又一次的
旅行,去完成我少小離家的遺憾。每次回美,都會想起鄭愁予的
「錯誤」:「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我達達
的馬蹄是美丽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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