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的身體被困住，他的心還會有自由嗎？重陽節，我們一起來聽聽作者父親的故事。

週末，我去探望爸爸。爸爸正艱難地爬上床。他先坐在床沿上，慢慢挪動身體，找准位置，側躺下來，再將一條腿抬上床；剛抬腿，尿就禁不住漏下來，他再恢復原來的坐姿，用手吃力地撐起身體，將小便排淨；再重複剛才的動作，好不容易人斜斜地倒了下去，另一條腿卻怎麼也抬不上來。正好我進門，他叫我幫忙抬腿。但我搬不動他人，不能將他斜著的身體擺正。

他就那樣斜躺在床上，吃力地喘著氣，說：「今天應該是你媽媽的祭日吧？掃墓，前面三年是疫情不允許，現在是我不能，哎......想想幾年前我們全家最後一次去別墅小住，以為那時我的情況已經糟糕透頂，沒想到相比現在，那時反而是不錯的狀態......我好像一點一點被困在自己身體裡了。」

我們全家最後一次出遊是在得知媽媽所剩日子不多的時候。我們租了一個湖邊別墅，度個短假。別墅前面有一塊大大的招牌——把你的童年種在湖邊。別墅真的是在湖邊，走路不到10分鐘就可到湖。父親一輩子沒有住過別墅，很高興我們這樣的安排。

但走進三層樓的精緻別墅，他望樓興歎！我兒子在最高一層大呼：「最好的主臥在三樓哦，外公快點上來。」外公一邊答應著，一邊緩慢地抬腿，我估計他這爬上去就下不來了，於是趕緊建議：「我們還是先出去轉轉，再回房吧。」、「那我們先去湖邊吧。」爸爸還沒說完，我兒子已經在門外回應了，「好啊好啊」，便一溜煙地跑沒了影。

我驀然想到，小時候到爸爸被外派工作的地方玩，他還沒有說完去哪裡玩，我和妹妹就一溜煙地跑了。但無論我們跑得多快，爸爸都能一路小跑把我們抓回來，然後一手抱一個，一手牽一個，快步直行，走得我氣喘吁吁，就算跑步也跟不上爸爸的步伐他的步伐是那麼快，那麼有力，那麼堅定。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跟不上爸爸的步伐，即使成年後，每次出行，他還是走在最前面，笑著催我們。

那天，在去湖邊的路上走了一會兒，我的手突然被拽了一下：「你好像走得有點快。」身邊的爸爸才走了幾百米，已經微微流汗，有些氣喘。他身體微躬，頭朝前探，雙手下垂，不停地顫抖。我伸手去扶爸爸，「不要扶我，我自己可以走。」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踩著小碎步。

快出別墅區大門口了，湖就在離門口幾百米遠的地方。爸爸突然停住，「我要慢點走，你先走，看看你兒子到哪裡了？」我飛奔幾步，遠遠看到兒子在湖的另一邊自拍的身影，便又折回來等爸爸。望見社區門口有自行車。

自行車！我的眼睛盯著看了很久。這曾是我們家唯一的交通工具。我小學的時候，妹妹上幼稚園，爸爸就是用自行車送我們上學，前面坐一個，後面坐一個，然後他再去上班。遇到下雨天，更精彩，簡直像馬戲團一樣。那時候我坐在爸爸身後，覺得整個世界都被他的背擋住了，多大的風雨都不怕。即便後來，我可以自己騎車和爸爸出行，他也總是騎在周邊，不論我怎麼騎，他都跟得上，並且始終用他胖胖的身體把我和車水馬龍隔開。

凡是騎車能到的地方，我們基本都騎遍了。當他走路不利索時，自行車就是他的腿。他是有車必騎的，直到有一天他說：「車龍頭怎麼變滑了，我好像擋不穩啊。」那一刻，我完全確認了一件事，爸爸患上了帕金森病。

我折回去，看到爸爸還在原地，知道他不能再走了。「我們還要去湖邊嗎？」、「當然，走！」在爸爸的腦子裡，他還是那個年輕力壯的他。有時候，我們出行需要跨個欄杆什麼的，他會毫不猶豫地抬起腿，做出跨越的動作，我們需要及時制止他。他很不解，那麼容易的事怎麼不讓他做呢？有時候，我們請他拿一個東西，等了半天還沒來；但他覺得自己已經很快了，我們怎麼會不耐煩？

看著他滿頭大汗，步履蹣跚的樣子，我知道他是走不到湖邊了。但若是年輕時，別說走出社區，就是抱著孩子，他也能一路小跑到湖邊，支上帳篷，弄個燒烤，就像看板寫的那樣「把童年種在湖邊」。

想到這兒，我便心疼得緊。「我知道你能走，但我餓了，我們現在回去吃飯好不好？等會兒開車去更好玩。」、「也好。」爸爸聽話地跟我往回走。一路上，爸爸想如以前一樣和我邊走邊聊天，卻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就在路邊坐下，好好聽爸爸講話。一聽，都是往事。那些往事在爸爸嘴裏是那麼鮮活，好像就發生在昨天，越久遠的事情，越活靈活現。他沉湎在往事中，跌落在記憶裡，忘卻了「老」和「病」的事。

時間對老年人十分刻薄，人都是一下子「老」下來的。當這種「老」特別殘酷地擺在我眼前時，我多麼希望過去的時光能定格。

爸爸的時間真的就「定格」了，定格在最後一次全家出遊的日子。媽媽走了之後，便迎來了史無前例的新冠疫情封控。整整三年，爸爸的身體被困在狹小的屋子裡，而他則被困在了自己的身體裡。他的步履越來越蹣跚，顫抖越來越加劇，睡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他常常夢到和媽媽一起逛超市。醒來後很高興地向我們彙報，他們又買到了便宜貨！爸爸常常有時光錯落的感覺，有時也分不清到底是夢境，是回憶，還是剛剛發生過的事情。

突然，爸爸的叫喊聲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正艱難地起床，我趕緊過去幫忙。「睡多了，背痛；坐久了，腰痛；走幾步，胸口痛。」爸爸這樣說的時候，我突然對「老」產生了恐懼！

我把爸爸扶到椅子上坐好，對他說：「我帶你去掃墓！」說走就走，一路上我仍然反覆思想著「老」這件事。老去的人生不能再隨心所欲地按照計劃過日子，而且還可能被困在身體裡。困在身體裡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來到墓園，我獨自一人站在媽媽墓前，心情沉重。我跟爸爸開啟視頻通話，讓他也能和媽媽「見面」。當爸爸看到媽媽的墓碑時，他淚流滿面，喚著媽媽的小名：「小英，你現在在天堂裡了，真好，再也不會被身體困住了。」

我以為他會開始訴苦，但爸爸卻說：「我還有一點時間，快回家了，你等我。我雖然身體受限制，然而只要我活著，命運就得繼續，命運最終是贏不了我的。它會讓我難受，讓我絕望，甚至冷酷無情，但只要我不停，它就得繼續，它就奈何不了我。而最終，我們在世的年限和所住的疆界豈不都是神預定的嗎？」

「你放心，這幾年，我雖然被困在身體裡，但我的思想改變了很多。我回憶起你千般的好，感受到兒女們萬般的愛，經歷到神的種種眷顧，心便得了自由。有時甚至覺得自己能飛......」

這番話讓我大為驚訝。原來，痛，無法避免；苦，卻可以選擇！當我把焦點放在年老和疾病這件事上，苦即隨之而來。但當爸爸把焦點放在天堂的時候，他便超越了恐懼、焦慮和苦楚，甚至覺得自己能夠飛翔。我明白了，爸爸並沒有被困在自己的身體裡，我們都可以不被年老和疾病困住！

-END-

作者簡介

無煩

剛剛卸下社會角色，突然發現很難介紹自己。不敢自詡是文字工人，但很願意成為一個文字陪伴者；希望透過文字，對生命表達深深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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