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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的哭聲丨果子
2024/10/29 10:22:47瀏覽246|回應0|推薦3

連生五個女兒的母親,被認為是不能傳宗接代的晦氣之人;更被躲藏、恐懼和羞恥所累,每每到河邊哭泣。如何除去世上的羞恥,脫去心中的仇恨呢?

1987年,炎熱的八月,在黃河古道邊的一片楊樹林裡,住著一戶孩子剛出生不久的人家。一天傍晚,在老黃河裡捕魚的大爺,得知林子裡有新生嬰兒,便從滿載漁獲的木筏裡,拾了幾條鲫魚,讓嬰兒的姥姥去煮魚湯,好催奶。

這個嬰兒就是我。

今年一月,91歲的姥爺離世。愛我的姥姥走得早,如今姥爺也安息了。辦完喪事,我和媽媽帶著我女兒來到了這片熟悉的林子。往昔時光被拉到眼前。

20世紀80年代,計劃生育抓得緊。幾年時間,媽媽接連生了四個女孩。爸媽東躲西藏,時常不能回家。我出生後,成了第五個女兒。爸媽知道,大隊這次還不會放過我們家,於是在我剛出生後,便急忙帶著我投奔姥爺家。由於當地風俗忌諱新生兒滿月前住在姥姥家,以免招來災禍,姥爺便在離家不遠的楊樹林裡,搭了一個庵子。幼小的我有了臨時住所。

在那個炎熱的夏天,媽媽卻裡外涼了個透。爸爸在一旁服侍我們,日夜溫差較大,他會裹上軍大衣,熬過下半夜。那時,我的四個姐姐,有三個被寄養在小姨家,另外一個抱給了大姑,由於意外,一個姐姐不幸夭折。折了一個女兒的媽媽悲痛欲絕。雖然我又是女兒,但他們決定不再將女兒送給其他需要孩子的家庭。

媽媽對我說:「庵子能遮陽避雨,但是不隔音。那一個月裡,只要你夜裡一哭鬧,全村莊都能聽到。」村裡人都知道姥爺是帶頭種樹固沙的好人,並沒有舉報。滿月後,我便住進了姥爺家。

姥爺家在皖北,毗鄰蘇豫魯三省。在媽媽看來,姥爺家附近的這片林子是我哭過的傷心地,但於我而言,在姥爺家的生活並不像媽媽說得那樣難熬,反倒是感受到了許多成長的快樂。

一旁的女兒打趣說:「媽媽,你生下來就露營啦,難怪你那麼喜歡帶我去露營。」、「這裡比露營還有趣。」我說。

打我記事起,這裡就成了我的成長樂園。楊樹林旁邊是果木林,栽種著成片的杏樹、李樹、桃樹,後來又興種蘋果和酥梨。每臨春天,這裡就成了花的海洋。各種花層出不窮地開,宛如仙境。花朵放香,有濃有淡,每棵花樹宛如天然的香水瓶。鼻腔裡充溢著花香,耳道裡也灌滿了蜜蜂勤勞採蜜時的嗡嗡聲。風大的日子,彷彿春天也在下雪,五顏六色的雪。

夏天的樹林裡,每一棵樹都是一把乘涼用的好傘。小時候,黃河古道邊的泥沙多,我常會和村裡的玩伴們一起,在林子裡堆沙堡,玩得「灰頭土臉」。玩累了,就在大樹傘下蕩繩子掛成的秋千。

小舅比我媽小十幾歲,他和我們玩得來。夏天的傍晚一到,小舅會帶上我去河裡捕魚,我在岸邊守著魚桶。第二天,小舅會把捕的魚帶到鎮上早市去賣,賣完便去學校上學。

沙土地長西瓜。夏天的夜晚,我會陪著姥爺看西瓜。他打著手電,帶我在夜間探險。我們能遇到刺蝟出沒、野雞亂逛。燈光打在樹上,還能瞧見貓頭鷹轉動亮晶晶的眼睛。

秋收的季節,我和村裡的娃子們三五成群地在地裡竄來竄去。渴了,就順手摘個蘋果往嘴裡送。農人看到了,頂多拔高聲音嚷一句,並不放心裡去。

秋末時,河道中會飛來數千隻候鳥越冬。常能見到成群的候鳥唳叫著,從河岸朝楊樹林飛來,紛紛落在枝梢,很快便佔據了整片樹林,蔚然壯觀。

到了冬天,葉子落光就沒什麼景色可言了。但那時冬天常落雪,一下雪,這裡就成了白雪的王國。我們會在林間打雪仗。玩膩了,便會搖晃樹上的積雪,再迅速地用舌頭接落下來的雪。有時落的是大雪球,直接砸在頭上,整個人被砸得愣愣的。那雪球像是樹親自捏的,替被打敗的小夥伴報仇。

天寒地凍的時候,家人會圍坐在火爐旁,聽姥姥姥爺講他們開荒種地的故事。那時候的我,被幸福包圍著。


我出生三年後,弟弟出生了,全家人彷彿看到了希望。但弟弟的出生也意味著,我們家又面臨超生帶來的「追債」。為了躲計劃生育,爸媽常年與大隊打遊擊戰,爸爸因此丟了教師的工作。村幹部常會帶著一幫人,突襲村裡超生的家庭,有牛趕牛,有羊牽羊。有時臨走時,會在大門門檻上砍上幾刀,算是最惡毒的羞辱,咒詛孕婦就算生下孩子,不是缺指,就是豁嘴。

媽媽說,那些人除了趕牛牽羊,還把我家屋後林子裡的大桐樹給鋸掉拉走。凡是值錢的家產,都會被毫不留情地奪走。有時在家幾天,聽到狗吠驢叫,爸媽都會被嚇出一身冷汗。有時提前聽到風聲,便把羊放出圈。羊彷彿能聽懂人話似的,躲得遠遠的。

我還記得五歲時那些人突襲我家的經歷。那一次,爸媽帶著我和弟弟在家。聽到風聲,我們越過門前的河,躲到河對面儲放紅薯的陰暗地窖裡。膽小的我,被外面的聲音恐嚇著,彷彿被一張巨大的網網住。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害怕得要死。當然,他們一無所獲,過了一會兒,喧鬧聲便遠了。

漸漸到了我上小學的年紀,大隊不再針對我們家。我從姥爺家回到河南上學,幾個姐姐也從安徽的小姨家回來。那時,奶奶因患癌離世不久,爺爺也跟著大伯去了新疆。

一家人團聚,日子有了盼頭,不幸的是,爸爸查出得了很嚴重的肝病。他茶飯不思,瘦得皮包骨頭,這個打擊讓媽媽萬念俱灰。這些年東躲西藏,令媽媽疲累至極;看到奄奄一息的爸爸,他更是絕望透頂。絕望之中,媽媽把我們姐弟五個帶到爸爸躺臥的小屋。媽媽說,爸爸要是不在了,她也不想活了,他們死也要在一起。正當一家七口一片憂戚之時,村莊裡一位大娘熱心地向爸媽傳福音,爸爸竟然奇蹟般地得到了治癒。

爸爸死裡逃生後,一家人總算安定下來,爸媽就想著好好過日子。他們開始用心種樹,供我們五個上學。記得種樹那會兒,家裡肥料緊張,我們姐弟常會集體出動,去樹林裡撿樹葉,丟到池子裡漚肥。

後來,爸媽成了果樹嫁接能手,吸引了附近許多果農前來學習技術,甚至有鄰省的果農也慕名而來。現在的果蔬賣相好看,但因施用化肥、農藥、激素,已經失去了食物原有的味道。爸媽堅持不打激素,雖然果子沒有別人家的大,但是不打激素的真果子不愁賣。

以種梨子和蘋果為業的爸媽,養大了我們姐弟五個,其中四個都念了大學。轉眼間,我們也都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孩子。在旁人看來,爸媽終於可以享受清福。但對爸媽來說,真正讓他們感到有福氣的事,是信主後的改變。

在重男輕女的文化裡,連生五個女兒的媽媽,讓奶奶覺得是晦氣之人,不能為家族傳宗接代。在奶奶眼裡,這個兒媳婦就是掃把星,為家族帶來了霉運。奶奶常用異樣的眼神待她,那輕蔑如飛刀般射來,刺戳著媽媽。

接連生女孩所激起的羞恥,常讓媽媽以淚洗面。一個年輕如花的女子,在生活的風吹雨淋中,枯萎得再也抬不起頭。每每面對村人,她似乎都有一種不可言明的緊張,唯恐與不友善的村人打個照面,被嘲笑,甚至怕被舉報。一出門就彷彿剛從犯罪現場逃出來一般。生活對她來說,簡直就是一種無期徒刑,沒有指望。

媽媽常說,是神除去了她的羞恥。「要不是信主,哪能活下去。」有一次聚會,牧者講到神是除去羞恥的神。那一次聽道後,媽媽號啕大哭一場,牧者的話讓她如釋重負。「生女孩的命」、「無能」這些狠詞兒,曾輪番羞辱她。如今,「你是我的女兒,我喜悅你」這句話足以遮蓋一切羞恥,更新她的生命。

媽媽說,那時候壓力大,每次去姥爺家,都會隻身一人到河邊哭泣。信主前,哭著哭著就想投河;信主後,邊哭邊禱告,哭完就有了力量。爸媽把福音傳給了姥爺姥姥,神讓我們一大家子重獲新生。

神不僅除去我們的罪,也除去我們的羞恥。我看過爸媽禱告時與神親近的那種甜蜜。在神面前,他們可以傾吐自己最深的恐懼和隱秘,也不感到羞恥。神的愛如同清冽的甘泉進入體內,洗淨每一個角落,讓人煥然一新。後來爸爸成為傳道人,成為上帝使用的僕人。

隨著長大,我發現,小時候那些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大隊幹部們,和平常人並沒有兩樣,他們是再普通不過的人。爸爸說,當我們願意為仇敵禱告,我們就很難再去恨他們。

曾經牽過我們家羊的孟叔還信了主。孟叔曾是村裡的信息報告員,說白了就是鄉里安插在我們村的臥底。媽媽說:「都說狡兔三窟,我們是狡兔三十窟,出門左右都是路,往左通山東親戚,往右通安徽親戚。作為引產對象,要不是親戚多,早就被你孟叔圍剿了。」

猶記得,孟叔信主後第一次來我們家的情狀。那一次不是來牽羊,而是來道歉的。媽媽張羅著倒水,手忙腳亂的,急得一頭汗。談話間,爸媽和孟叔還是有些拘束,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直到後面的禱告。禱告中,憋在心裡的話,傾倒而出,怨恨在禱告中化解。也許在那個頻繁抓人去結紮、墮胎的年代,人們做的惡事罄竹難書;但是在神恩典的光照下,孟叔看見自己的罪,並願意悔改,懇求神與人的饒恕。

信主後,爸媽與人之間的許多嫌隙,破天荒地被打破。教了大半輩子書的鄰居大爺,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這是大爺的解釋。爸媽卻深知這一切改變全靠神的恩典。神斬斷了父母的羞恥之源,讓恩典的活水在家中流淌。

我們姐弟長大了,爺爺也老了。大伯讓爺爺在新疆放了幾十年的羊,爺爺八十多歲干不動了,大伯把爺爺帶回我們家便不管了。爺爺身體狀況很差,一嘴的牙都沒了,還大小便失禁。耳聾眼瞎的爺爺,後期還患了失智。爺爺像棄在棚裡的自行車,成了一塊廢鐵。但爸爸沒怨言,媽媽也沒嫌棄,他們甘心樂意地服侍起爺爺,把爺爺當作老小孩,一直服侍他到九十歲離世。

在爸爸眼裡,爺爺是曾離開他的父親,也是需要回家的浪子。爸爸送疙瘩湯給爺爺喝,爺爺哭得像個孩子。

失智的爺爺不忘說:「還是家裡好啊。」

耳力不好的爸爸,對著耳力不好的爺爺大聲說著:「將來天家比這個家還好。」

爺爺似懂非懂地說:「就待在這個家,哪也不去。」

暑假在娘家看見這一幕,淚水不由得在眼眶裡打轉。

門前小河旁的大槐樹下有一間柴屋,以前在家時,爸媽怕打擾我們睡覺,常選擇在那裡晨禱。我常在朦朧的睡意中,聽到媽媽的禱聲中夾雜著哭聲。那哭聲多是因為神卸去了那重若千鈞的羞恥而發出的感恩之聲。

如今,生育政策放開了,媽媽感慨:「現在又開始催著人生了。以後人家不生孩子,是不是也要抓起來?」先生回應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是真理的事物,變化得太快。」

我和先生是大學同學,我傳福音給他。畢業後,他全職服侍主。他與人分享信主見證時,常會說,他是我結的果子。

每每回頭看,原來我們的哭聲,神都聽見了。

-END-

作者簡介

果子

80後,安徽宿州碭山人。傳道人妻子,喜歡烹飪、插花,願做祂面前的一朵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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