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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09 06:40:12瀏覽1098|回應0|推薦7 | |
這是我在2004年得到北美芝華文學獎的首獎文章,
是新移民的一幀特寫,
也許可以幫助國內了解移民異鄉的辛苦不易。
正是將明未明時分,天空微微泛著灰光,大地仍在沉睡。一、兩顆星子高高孤懸天邊,遙遙望著紅塵未褪盡,市聲未斷絕的洛城。
闇啞灰暗中,老江由車庫裡倒出灰藍箱型的旅行車。轉過,上路,輕打轉盤,熟練一如驅使自己的身體,七轉八轉便開上高速公路。
遠方,城市建築的曲線高低起伏,在灰曚大地上飛逝而去。天邊,片片白雲鼓脹如帆,悠悠出谷飄向遠方。他勉強提一下神,腦中轉著這次要去之地、機場、飛機航空公司、起飛時間……同時又在腦中安排這一天要跑的路線與多少趟數,進帳大約可以多少……
不知覺間太陽已高高升起,耀眼光幕撲面罩下,他幾乎睜不開眼,輪前道路若隱若現。但無妨,他半眯著眼憑直覺來開,打著轉盤加個速,超過幾輛車,往那永遠開不盡的路上直直奔去。
高處望來,箱型旅行車夾雜在洛城川流不息的車裡,甲蟲陣中的一只,不足為奇。但老江與周身駕駛是不一樣的人。他上路不為出發,游移不為抵達。日日奔走路上,卻從未有屬於自己的旅程與方向。
老江是一名機場載客接送的老板兼司機。
我說的載客接送,不是指一份工作,一個職位。我指的他就是,他的生活也全是,「載客接送」。
洛杉磯是出入美國的重要關口,地勢又是幾十個四面散布的衛星城市彼此環繞。出國回國,再加上迪斯奈樂園、好萊塢影城等觀光地標,與幾百哩外的觀光勝地聖地亞哥、拉斯維加斯、北加等等,機場(當然不只機場)載客接送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在中國人中成了重要的服務與養生。
老江當初也是許多由大陸飄洋渡海中的一個,帶著美國夢,在美國第一站洛城就落了腳。那時,他對自己說:「我來此,不是為過生活的!」
這句話,便定義了他來美之後的生存內容與形狀。買車買大,為接送客人,買房改裝,為用作家庭旅館。他的車可坐上七人加行李,他的家三房兩廳加車庫,擺滿床位最多可住上十二個人。吃不講究,住不講究,能放家私的空間擠到最小,把自我、文化與鄉愁全在四輪下輾成車痕,棄置車後,融入天地間滾滾黃沙。
天天在路上、在家裡,送往迎來他生命裡川流不息的一個個旅客。
然而洛城機場對這種載客營生自有其特別管制與規定,沒有登記與執照者不可載客營生。自然,這難不倒中國人。老江避掉蟹行繁文另走黑市,客人付錢不能光天化日露白,且要現金。當然,他也沒有可查考的公司行號,可散發的名片,做生意只憑口口相傳的一個手機電話,一個姓,人皆稱也只知他叫「老江」。
手機鈴響。
「老江!星期五半夜走,國航!我的地址……」
「知道了,不會忘!」
再鈴響。
「老江!星期三清晨五點,長榮!」
「記得!准時來接!」
老江隨叫隨到,幾乎沒有自己的日與夜。他的時間是別人的行程組合,他的路線,是別人的旅程軌道交織。機場、住宅、景點、地標、州內、州外……日日游走,於是,他過日子有不同於一般人的作息。不再是靠時鐘推移一小時、一小時的過,雖然開起車來也是分秒必爭。老江對付日子是算要跑的趟數,是靠翻過腦中一頁頁地圖、找路標、看燈號,與吞噬一哩又一哩待征服的路程。
因工作需要,我常出城,常有叫車機會。有時打電話去,老江正在北加優勝美地;有時上了車,方發現他才由亞利桑那州趕回。聽來全是赫赫有名的地名,但他講來卻全雲淡風清。想來眺望風景,原是一種美的距離,一種心情。但老江天天穿梭其中,沒頭蒼蠅似地衝來呼去,什麼名勝美景全被壓縮成一個個地名,再大的繁華,於他也如過眼雲煙,走過,即拋至身後,散至風中。
觸目最多的反而是盤繞路橋,川流車燈,而且什麼都在瞬間擦身而過。漸漸,距離失去意義,時間化為空間。距離就是歲月,時間只剩道路、橋梁、山和水。生命,則是日日奔走漂流與無奈的苟延殘喘。
老江的生活空間,大部分都在他灰藍箱型旅行車裡。他算是設籍在這四面鐵皮圍成的「行宮」。關上窗、門,便獨立於喧囂紅塵外,暫絕窗外的廢氣、冷風、日曬與耀眼陽光。但常常餓時,也不見得能吃;困時,絕對不可以睡著;有需要時,更不見得能上得了洗手間。久久,便熬出一身的職業病。
因此行宮,有時還真像另一種移民監。只是坐監是出於自願,老江暫時還沒有越獄的動機,他說要等到告老才會還鄉,到時是賺美金,花人民幣,這才是他的美國夢。
時鐘滴答,轉眼已過十年。老江精神、肉體明顯得皆已走近黃昏。
一直未好好看過老江的長相,因他一直是別人故事中的龍套。坐在後座,人便只能望見老江的背影。一次只有我一人出差,便坐前座,這才初次望清老江的面貌與身形。
不知為何,下車還有點個頭的他,上了車便縮小了,是長期呆滯到凍結的開車姿勢,為他定了型。肩微駝,長臂往裡縮,連兩條長腿都局促彎成兩條四季豆。是被車子座位豢養縮成的一頭獸。
年紀約中年,頭微禿,戴著眼鏡,卻不見讀書人斯文,也無常跑碼頭的粗獷。反而是小本經營的謹小慎微,小鼻小眼。
老江眼鏡後的兩眼望來極其無神,看人老似聚不了焦。想來十載出入奔波,眼瞳裡總是一條直線,糾纏扭曲,沒有始,沒有終。望出去的世界,就像逝去的日子,全是動蕩擺晃的地平線與模糊化成曲線的山棱,忽而在前,忽而在後。穿梭其中真也不知還剩誰的影子,誰的靈魂?
但老江臉上不見絲毫滄桑。也難怪,滄桑是一種生命的磨損與鏽蝕。那不會出現在一張對生命無夢又認命的臉上。相對於老江日日面對的那一群興奮、憂傷、不安又恐懼的游子臉孔,老江的臉孔是模糊的。臉上偶而露出一丁點諂媚的笑,但大部分時候漠然著一張臉。自然跑龍套的人是無需表情的,別人故事輪不到他參與或興嘆,漠然恰如其分。久而久之,漠然成了老江的生存本色。
有時想想,若用中國「道路」兩字來形容老江,倒也不差。「道」是「首」在「路」上。「路」則是「各」在「足」邊,老江成天面對筆直道路,只剩個腦袋扛在肩上,引擎是他唯一的脈息。載著腳邊或由哪裡來,或往哪裡去,各自為政,互不相干的旅客,卑微又漠然地四處奔走。老江,即道路。
不分日夜,老江飛馳於高速公路上,像許多貨車司機,收聽廣播是最好的陪伴與醒腦劑。但是所播報的新聞:佛羅裡達颶風、美國改選、中東戰爭、全球污染……對老江全都聽來遙遠,不大關己。新聞真真是「他人的現實」,老江的廣播劇。
直到九一一恐布分子事件發生後,新聞才也瞬間成為老江的事實。洛杉磯國際機場管制加嚴,出點狀況就封鎖整個機場與附近主脈道路。這可嚴重堵塞交通,老江車子常常只能杠對杠的一吋吋移,影響客人,也影響他跑機場的次數。他初次對天天播報的新聞開始每小時追蹤,並明顯地對旅客表達對恐怖分子的不滿。
一次,被堵在機場外一個多小時還動彈不得。客人怕趕掉飛機,等不急便臨時下車,自己扛著行李恐慌地往機場方向疾奔。老江望著他們逃難似的逃進他們的人生,啞然失笑。再轉頭跑下一趟。
另一件大事便是談之色變的「煞死症」。旅游嚴重受挫,許多人不敢出門。生意損失不說,即使有生意,送往迎來的全是國內、東南亞客人,老江也是暗暗叫苦。身在第一線,不能不硬著頭皮接送,說冒生命危險也不為過。次次吊著顆心,大氣也不敢呼地開著車。一向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老江,這回也不自覺地常會有棄車,想落荒而逃的衝動。
其他諸如車禍堵車,警匪高速路追逐,綁架撕票、夫殺妻、妻殺子等等新聞,對他便小得不值一提。
路無窮盡地延伸至天邊,每天用時間來換取空間,到了頭又得往回跑。往返千遍,出入於別人的空間,所有地名全是別人生命的詮釋。老江說:「我來此,不是為過生活的。」於是日日時時為生活而工作,是一種屈服,一種認命。到最後,在生活裡長久停擺,真只剩下工作,完全沒有生活。
就這樣天地中奔馳,跑完一點再跑下一點,一點接一點,連成一長串虛線的人生。中間可以想見是疲憊的歲月與空白的個人歷史。
然而他接送的客人可熱鬧了。有穿金戴銀初次來美觀光的旅客,興奮地對他問東問西關於美國的種種。老江總盡職地介紹一下美國風情,然而對這國家他能說些什麼呢?導游其實就像圖書館管理員,讀來讀去只讀到書背。既打著主意日後還鄉,他從來就沒心情揭開美國書頁好好地讀。
也有的客人是由美還鄉的,或回鄉做生意,或探親,穿得務實多了。和他談起他已陌生的鄉情,口氣中對家鄉有時帶點抱怨,是那種對自家撒嬌的抱怨。又有點贊羨,說在美國是過日子,在家鄉是過生活……他皆無言以對。家鄉於他,好像他離開十年的老妻,名分雖還在,但已無共同的語言與關切。想也無望,遺忘才能生存。於是各走各的路,彼此陌生一如外人,他有什麼可說長道短?
還有由國內來的新移民,向他多方打聽在美居留的一些信息。他這才能稍微好整似暇地傳授一點過來人的經驗。然而也只是一些生存經驗,對這國家,地理上他雖能分辨東西,然而平常往來無番子,聽中國新聞,看中國報紙,對美國文化他也只是一個外人,一個旁觀者。
最後這一類是當初他做這一行未想到的,非法移民,跳船、跳機或經由其他方式進入美國的。他的服務,也居然成為他們「跳」入美國的一環。多由律師那轉介過來,要他接一些長堤移民拘留所或被扣在機場,被保釋的同胞。大部分來自福建。
這類客人就等於難民,一窮二白。靠些在美親友湊錢湊盤纏,再繼續上路,找個地方打工安身。有些他接回來,還得招待他們吃、住,帶他們買些日常衣物,再送到亞利桑那州、北加或拉斯維加斯等地投靠親友。收費只比接送洛城本地機場多一點。奇怪地不公平,「有什麼不公平,要再多,他們也付不起!」老江理所當然地說。
有的老江還收留在他的家庭旅館中暫住一些時日,再另作打算。「反正我那床位多!」
也有的他送去機場,然後用他那幾句憋腳英文與航空公司爭辯,也不知靠什麼理由,硬是把沒護照的同胞塞上飛機給送至別州。
在這中間,他也收留了一名無依無靠的家鄉女子,成為他家庭旅館的經理。
鞋痕、轍跡,紛紛沓沓,他的生命踩滿別人的足跡,跑遍別人的路。他那箱型車漸成許多同胞過渡的舟筏。人上、人下。個中,這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旅程裡,人們開始對他開放,傾吐他們內心的悲苦,深藏的遺憾與掙扎的欲望。車尾載的則是這些人的全部家當。
當滾滾紅塵由窗外飛過時,一種異鄉裡相依為命的親密感在車內彌漫。好像某種廟堂,有某種神聖。雖然,老江誰也護佑不了,而且他還說:「這些年故事聽多、看多,我早就麻木了!」但也是事實,他常載著一群天涯淪落人,扛著他們的孤獨與徬徨,在異域中奔走。
中國人一向安土重遷,然而時代中想必有叫人不安的因素,使人不再能宿命一塊土地,而至於不惜代價,不顧生命,坐監賣淫也在所不惜,只要能在這塊大陸落一個腳,賭一個不同的人生。
老江也在賭,也擁有一個不同的人生。天天腳不及地,不斷擺渡別人漂流的人生。他開車,他的生命就是道路。車窗外是他鄉的雲,異鄉的樹,耀眼陽光,發直道路。有時飛沙走石,有時大雨滂沱。他在其中穿梭出入,扛著別人的命運,奔跑著別人的目的地。
他開著、開著,身體長期受困於小小車內,臉上再也看不出靈魂。但他的靈魂是黏附在流動的人群中,附在千、百個旅客身上,回鄉出國,行走四方。他永遠無法駐足,是流浪者中的流浪者,異鄉人中的異鄉人。
每想到他,便恍似看到杌隉不安的他,拖著一車難民在地平線上逃亡。而不管跑到哪,車窗前的大地皆冉冉升起幃幕……
我看到一名異鄉擺渡的纖夫,拉著不知誰的沉重與牽絆,一筏過渡。
老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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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