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黃春明先生《戰士,乾杯》這篇文章,大約是三十年前的中國時報吧,最近在這個網站 https://top197805.wordpress.com 又看到這篇文章,就把它轉PO過來給大家分享。
《戰士,乾杯!》
在近代史上,說一個家族,或是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他們的四代男人,為自己的國家、民族,代代都當了兵去打仗的情形,大概已經不多見了。可是,說一個家族、一個社會,他們的四代男人,除了當自己部族的勇士去抵禦外敵,不是當了侵略者異族的士兵去,為敵人打另外一個敵人的敵人,就是每一代──甚至於不到一代之間,又換了侵略者,當了別人的戰士。去跟一個根本和他們無冤無仇的人,把他們當作不共戴天的敵人敵對起來。這般荒謬的情形,在今天這個世界裡,恐怕更難找到了吧。
引起我凝視這樣的事情,是十五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屏東縣霧台鄉好茶村一位山胞家的牆壁上發現的。提起這次的機遇,我倒很想談談它的經過,表示對我的朋友的懷念。
民國六十二年初夏,為了籌拍「芬芳寶島」紀錄片的企畫工作,我跑遍了全省各地,去搜集勘查可報導的題材。記得才跟完八天大甲媽祖進香團,回到臺北北投過了一夜,早上起來和小孩玩了一個上午,我又起身到屏東霧台去了。本來想去看看霧台這個馬拉松選手輩出的馬拉松聖地,照例拍拍照片記些筆記。沒想到,卻在山地門到霧台的鐵牛車上,結識了一位叫作「熊」的山地青年杜先生。閒談中,我被他的村名「好茶」迷住了。雖然熊警告我,說到好茶要走四個小時不容易走的山路,那裡晚上沒有電燈,蚊蟲和蛇特別多等等不便之類的話,但是我說,除非他不歡迎,我想去。熊趕緊為我這個初次謀面的冒失鬼發誓,說他絕對沒有不歡迎的意思。甚至說,去那裡如不嫌棄,還可以住在他家。我這就決定,臨時改變原來的計畫,當天下午就跟熊走入深山去了。
熊握著山地特有的開山刀走在前頭,沿途砍斬著掩沒路痕的菅草葛藤。他說好茶的人路過,都要這樣做,不然不要幾天路就不見了。他還加了一句話,特別是現在,夏天。熊是屬於沉默而不木訥的人,我問話,他回答。我們的溝通,大致像是在生火,在還沒有點著之前,不繼續吹,火種就會熄滅。在我們快到好茶之前,從熊回答的話中,應該知道的我差不多都問到了,只要我一踏進好茶這個村落,收入眼簾的具體現象和腦子裡的概念一疊合起來,在我個人的認知上,就是一個較為完整而深刻的好茶了。想到這種情形,多少吻合了顧炎武鄙視清談,提倡實學的認知,要從直接和間接雙方面取得經驗;說九州歷其七,五岳登其四,重視實地調查云云,而覺得一路的辛苦是很有意義的。
山谷間,蝙蝠穿梭低飛著捕食飛蟲,天開始昏暗,我看看錶,已經走了快五個鐘頭了,照道理也該到了。熊說我走得太慢,還有一段路。這一點我實在很難同意。我可能走不過他,但是我的腳力健得很,算是相當能走路的人。我請他不要管我,要他儘管放開腳步走,我會跟得上。說完我眼看他和剛才沿路走上來的腳步沒什麼兩樣,而在我來說,為了要緊跟上他,跨著大步伐跟了一段,覺得十分吃力,換密集的碎步跟他,卻變成半跑。這種狼狽相,簡直就是戳穿前面自己說過的大話。熊回過頭看看我,我可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向他問東問西了。我們繼續沉默一段路之後,他突然放慢了腳步,回頭告訴我,說我走路的方法不對,腳步落地太重,浪費體力容易疲倦,所以走不快。還說我呼吸不對,喘氣的聲音好大。他建議慢點走好。他說天暗沒問題,他帶有手電筒。說著把不知什麼時候拿在手裡的手電筒開亮照在我臉上。大概我累垮了的模樣很滑稽吧,或是他覺得走這麼一段路就累成這種樣子,他關掉手電筒笑起來。他把亮光打在我臉上的時間,至多也不會超過十秒,當他關掉的那一撥弄,彷彿把天光也熄掉了,我什麼都看不見。等瞳孔適應回來,天也真的暗下來了。
其實,黑夜裡到哪裡似乎都一樣。不過這裡的沉寂和清甜涼冷的空氣,縱然我是被偷偷直接放在這個黑夜的山區,我靠直覺也可以辨識自己已經是在一個地方的深處。熊告訴我到了,狗在叫。我注意聽了一下,甚至於停下來才聽到遠處的狗叫聲。但又不是那麼真實,像是幻覺中的聲音,想作聽到,就有聲音,稍作懷疑就聽不見。不多久,狗吠聲越來越大了,我雖然還有點懷疑,但還是聽得見,並且叫聲已不只是兩三隻了。也就在這個時刻,我才清清楚楚意識到好茶真的到了。為什麼我要在這裡特別強調,我告訴我自己好茶到了的這種感覺呢?我也說不上。總覺得好茶在熊和我兩人心目中的距離,有很大的差距。當約略七八隻狗出現在跟前繞著我們,並對我還特別多了一道手續,他們一個個湊過冰涼的鼻子嗅嗅我的手。我環顧四周,仍然是一片烏漆抹黑,一點燈火都看不見。村子呢?熊說在前面,我們差不多又走了十多分鐘才到。
我們兩點多一點從霧台出發,到好茶已經是八點多了。由於沒有電燈,加上村子裡的人早睡,我還是沒看到村子。不過,我這個陌生人在空氣中散發出來的氣味,倒是叫全村子裡的狗騷動一時。要不是熊沿路一直吆喝那些狗,恐怕全村的人都會被吵醒起來。
熊推開半掩著的門扇,裡頭暗處,有一位婦人說話的聲音傳過來了。說的是山地話,我聽不懂。熊答了幾句,他告訴我說,是他母親,她生病不便起床。我看不到熊,只聽見他的聲音一會在跟前,一會在裡面。我正在想他不用手電筒,怎麼能走來走去的,裡面火花一閃,我看到熊點了一根蠟燭走出來。這時候我才在昏黃的燭光中,看到他們房子裡面的情形;印象中和我過去所見過山胞的房子,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只是更簡單些,用溪谷兩旁黑石頁岩做建材,是魯凱族的建築特色。還有用月桃編織的,放在地上就是草蓆,張在牆壁上就是壁材,這也是我熟悉的。然而,在掛滿錦旗和獎狀的牆壁間,還掛了兩個裡面排滿了小照片的鏡框,和單獨個別鑲在框子裡的三張人像。
熊在灶頭生火,準備煮麵條,我好奇的摘下鑲在桌上的燭光,移到群像面前,除了〈耶穌受難圖〉那一張,每一對眼睛都炯炯發光的逼視著我。其中令我受到幾分驚嚇的是,排在耶穌旁的第二張獨立人像,他竟然是一個日本兵;頭戴戰鬥布帽,背後及兩側垂下遮陽的布片,這是太平洋戰爭,派遣到南洋地區的日軍打扮。這一張人像很明顯的就可以看出來,它是從團體照去部分放大的,在左下角還切進別人的半個頭進來,畫面粒子很粗,幾乎快變成高反差效果的程度。
「這位日本兵是誰?」
「我媽媽的丈夫。」熊在廚房回答我。
「你爸爸?」我心裡覺得他的回答方式很奇怪。
「不是,我是我媽媽後來再結婚生的。」
「那麼這位日本兵呢?」
「我媽媽說他在菲律賓戰死了。日本人說他很勇敢,牆上還有他的獎狀。」
我的視線馬上被隔壁第三張的人像吸引過去了。他也是一位軍人。但是帽子就不一樣,是早期國軍的小布帽,他的畫面效果和第二張的日本兵一樣粗糙,也是從團體照放大過來的照片。
「日本兵的隔壁這一張是誰?」
「噢!你說那一張共匪……」
熊回答話的方式,一直叫我緊張。
「共匪?」
「是啊,他是臺灣光復後,最後一批去大陸打仗(戰)的,我們村子裡有好多人去了。聽說他們都被八路軍抓去當共匪的匪兵。」
我看不到在廚房的他。在昏暗中他的話好像從四周冒出來,聽得很清楚。
「他是你們家的誰?」
「我老爸啊。」
燈芯在搖,我的手在發抖,小火心不安的跳著,眼前的人像累了,晃了晃身子,但那逼視我的眼神,一直沒變。我的心變得好脆弱,好像不能再裝載一點什麼。我楞了。我楞在受難的耶穌像和日本兵還有熊稱他「共匪」的人像前,我突然覺得我是在受審判。天哪!天哪!我為這個家庭,為這個少數民族,還為我的祖先來開拓臺灣,所構成的結構暴力等等雜亂的情緒,在心裡喃喃叫天。
「老黃,」聲音從月桃蓆的背後透過來。明知是熊的聲音,我還是心虛得嚇了一跳。熊說:「我還以為你會再問這個共匪的事。我媽媽說他大概死了,一直都沒消息。從我們小時候,媽媽說她再不嫁人,就養不起我們兄弟了,每年都這樣講,結果還是沒有嫁。現在不再講了,老了。老黃?」
「我、我在這裡。」
「因為你對照片有興趣,我才告訴你他們的故事,不然看照片有什麼意思。」說著,他從裡面端出兩大碗麵出來。「來到山上隨便。過來,沒有菜開魚罐頭來吃。」
我仍然站在照片面前,半楞在那裡,很怕視線接觸到他。我不能完全明白為什麼,我卻清楚地意識到我正害怕著。
他放下麵,走過來跟我站在一塊。
「怎麼,肚子不餓啊?這是我大哥。」他引我看大鏡框裡面的小照片,指著穿迷彩裝的國軍說:「他也死了。他是蛙人,有一次出任務的時候為國犧牲了。看!」他指著另外一張彩色照片。「這是在鄉公所的追悼會,部隊長也來了。聽說是到大陸突襲,被共匪打死的。但是,部隊長在追悼會說,我大哥他們的任務完成了。很偉大。」
我直覺地覺得無法再聽下去,特別是這樣悲慘的事情,全發生在他們家身上,讓他說來像是在說別人的遭遇似的。不。說別人的悲慘故事,也不會像熊這樣平平淡淡的說著的吧。但我又不敢阻止他說下去。
「這是我二哥。他沒死。他退役之前,他們被選上(『)莒光連(』)。現在在海上捕魚。他也是霧台鄉的馬拉松選手。」他指著戴大盤軍帽的照片,又接著指一群馬拉松選手照片當中的一張臉孔。
「天哪!」我把一直在心裡喃喃唸著的天,破口叫了出來。
「天?什麼天?」熊沒能了解的問著。
「沒什麼,我們吃麵。」
我們轉身坐到桌上,熊很快的動了筷子就扒起來了。我肚子實在很餓,可是一點胃口都沒有。我抑制內心由許多感觸所引起的傷感,望著吃得津津有味的熊,看他無怨無恨,無憂無愁的模樣,不是他就是我,我們之間有一個人不屬於這個房間,我想應該是他。我是由牆壁上照片的人像,觸發我內心的激盪,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的。但是,話又說回來,熊和這些人像相處多久了!怎麼解釋,我都不能了解,熊在說這些人的遭遇,乃至於是他家族的遭遇,竟然是那麼淡然得不能再淡然。熊突然感到奇怪,抬起眼望著我,把懸在碗上面的麵條吸進去之後說:
「你不吃?」
「等一等。我腦子裡有好多事情在想。」
「來到我們山上,還有什麼事好想。」熊又扒了一口麵。
「你祖父有沒有照片?」
「怎麼可能?又是在我們山上。」
「你知道你祖父以前做什麼?」
「做什麼?山地人打獵啊。」他笑著說:「他打過熊。我們山地的老人,都說他年輕的時候打過熊。」
「他沒當過兵吧?」
「沒有。但是跟日本人打過仗。」稍停了一下,「還有我祖父的父親……」
「曾祖父。」
「對,我的曾祖父也打過仗,和你們平地人……」
「漢人。」
「對,和你們漢人打過很多次的仗。羅牧師說,我的祖父和曾祖父他們很幸運,他們都為我們魯凱族自己打過仗。」
「羅牧師是外國人?」
「不是。羅牧師是我們魯凱族的人。他說我的祖父曾祖父他們是我們魯凱族的戰士。」
我終於看到熊興奮激動。他很快的把麵吃完,把湯也喝光。
「這碗再給你。」我把麵推過去。
「很好吃你不想吃?沒有別的東西了。」
我搖搖頭,他猶豫了一下,拿起筷子吃起第二碗麵。圍繞著燭火飛舞的夏蟲,翅膀被火燒焦,掉到桌上亂爬,我隨意的用指頭,一隻一隻把牠彈掉。
「你剛才問我祖父他們有沒有照片。你是不是想看到他們也被掛在哪裡?」熊的話叫我嚇了一跳,我正在想這個問題。其實在我的心目中,〈耶穌受難圖〉的旁邊,又多了兩幀戰士的人像;一幀頭戴藤盔,身披藤甲,手握標槍的,就是曾祖父。一幀不披甲不戴盔,腰掛板針彎刀的,就是祖父。
「如果有照片,和日本兵、共匪,還有我們中國國軍掛在一排,嘿,那真熱鬧。」熊很輕鬆的說著。
「你有沒有想到,他們是你們的一家人啊?」我認真的問著。
「是啊,我們山地人,很多都是這樣的。」他的語氣又歸平淡。
「對這樣的事情,你不悲憤?」
「悲憤?」
「讓你覺得又難過又憤怒……」
我的話使他沉思起來。過了片刻,我又追問:「你不覺得難過和憤怒?」
「向誰憤怒?」
熊的質疑,或者也是一種控訴。他讓我一時啞口無言以對。要不是他接著又說話,我可就更難堪了。
「我的外祖父他也是戰士。他說我們燒死一窩螞蟻,然後你又在別的地方看到螞蟻的時候,你就知道剛才那一窩螞蟻,並沒有被燒死。」熊為了想給我說明什麼的關係,他說得很吃力。生怕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又說:「真的把一窩螞蟻全都燒死了,你知道?」
我點點頭,熊卻擔心的再問我一次:你知道?其實我也懷疑,他真的能夠完全明白這個比喻的哲理。不過,我是被這一則外祖父說的比喻著了一驚。它有徹底攻擊消滅的意義。當然,對山胞而言,從歷史來看,他們只有被攻擊而已。所以這個比喻的另一個意義是抵抗;只要還有一兵一卒,就還有希望。這種沒有個人,只有種族、民族的集體意識,把個人的犧牲視為度外的哲理,不知是熊懂得這個道理,或這個道理已經成為山地人的文化中的文法,每個人不用懂得也會做。難怪熊談起那些人像和他們不幸的遭遇時,才顯得那樣地淡然。
談話間,熊的母親從床上拋話過來。我只聽熊和她用山地話對了幾句,像是有什麼爭執的語氣。熊說他母親以為我們在喝酒,她也想喝一點。
「你要不要喝一點酒?」
「噢!不不不,我不會喝酒。一小杯我就醉,並且醉得很厲害,像害一場大病。」我不勝酒量,一提到酒,就必須向對方解釋更多的理由。「如果你想喝,你就喝吧,不要理我。」
「好,我來喝半碗好睡覺。」說著他就站起來,去摸半瓶的米酒回來。他把酒瓶稍移近燭火,看了一下說:「糟糕!我母親偷喝酒了。她肝不好,不能喝啊。」他回過頭,用嚴厲一點的口氣,向裡邊說話。熊的母親也回話,但是熊用稍微大一點的聲音把她壓下來。奇怪的是,這時熊的母親不說話了。她改用唱歌,其實就是用半唱半誦,沒什麼旋律,這種聲音在白天聽起來不會覺得怎麼樣,可是,在這深山的夜晚,像整個世界都充滿了它的那種感覺,叫人寒毛豎立。我感到有點熟悉,在我們鄉下,特別是老太婆,在喪事的哭靈也差不多這種調子。我凝神的聽著。
「不要理她,你也喝一點點。」桌上有一只小汽水杯子,他把酒注了半杯,「這樣就好。」剩下來他全都倒入麵碗裡,剛好一碗。
「你媽媽唱的歌,有沒有意思?」
「有。她說她命不好,說我不給酒喝,要我爸爸,我們的祖先評評理。都是和死人說話,和牆壁上的人像說話。不要管她,今晚她會唱到天亮的。來,」他舉起杯子,「歡迎你,我們喝一口。」他喝了一大口。
我也喝掉一半。令我自己感到意外的是,一開始沾上嘴唇就不覺得辛辣,含在口裡也一樣。「這是米酒?」「是啊,是公賣局的米酒。你看。」他從底下把酒瓶拿到桌上來。
說喝酒要看心情,這是我頭一遭的經驗。我把剩下來的又喝光了。
「老黃,你會喝酒。來,我們喝我們的小米酒。」熊又去找小米酒。
我喝下去的米酒酒精,很快的在我身上發生作用。除了覺得渾身發燒之外,腦子裡多了一點幻覺。此刻從病床上傳來的靈歌,招來一陣陣微微的陰風交流,而雞心大小的火蕊,不安的想掙脫燈芯,由它的晃動使燭淚化得快,冒出來的燈芯越燒越長,雞心的火蕊變成火焰開了花。熊的影子打在牆上顫慄得厲害,牆壁上的人像,在光影閃爍中開始生動起來。
當熊在我的玻璃杯倒滿小米酒的時候,熊的左右兩旁,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兩位小孩,好奇的看看我,看看桌上。
「喲!你們起來幹什麼?」
「你在吃什麼?」較小的一位問。
「去,去,去。我媽媽又把他們吵醒了。是我哥哥的小孩,還有三個。」
「對,我這裡有餅乾。」我從袋子裡取出兩包營養餅乾,和一罐沒吃幾顆的嗽糖給他們。這時我又發現,又多出三個又害羞又愛笑的女孩子站在桌邊。「糟糕。東西太少了。」
「不會。你拿去,快去睡覺。」最小的拿了東西,熊啪一聲不輕不重的打在他的頭上說:「謝謝不會說!」
小孩子們都笑起來了。靈歌照舊在昏暗的屋子裡穿繞,他們無視它的存在。
「你們要往裡面擠一點,留一個地方,今天晚上叔叔要和你們睡在一起。」
小孩子又笑起來,特別是三個小女生。
熊看到小孩子還不想去睡,他端起酒碗說:「來,大家喝一口,快點去睡,明天還要上課。」說著把碗湊近小孩子的嘴巴,小孩一人一口的喝了。「這小鬼喝得最大口。」他指著抱餅乾的小孩,「去,去睡!」
小孩不大情願的走入黑暗的角落,人影雖不見了,還是可以聽見他們的笑聲和竊竊私語。
「你們小孩也喝酒?」
「沒有,我只是為了好玩。來,乾杯。」
我看了看杯子,嚥了一口口水,把酒喝了。但把眉頭皺得太誇張吧,熊笑著說:「爽!我喜歡你這個人。」他咕嚕咕嚕喝完一大碗。
很顯然,小米酒的酒勁比米酒更烈,我覺得我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頭也開始感到昏沉。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喝一點點了。我趁(乘)還清醒的時候,向熊建議,說我希望一個人留在飯桌上寫一點東西,要他先去休息。
熊是很不會勉強別人,尊重別人的人。他教我睡覺的房間和明天的一些事之後,「對了。如果你碰到大蛇,你不要害怕,那是我家裡的錦蛇,牠不會咬人,我們屋子裡因為牠,一隻老鼠也沒有。牠很少出來。我倒希望你會看到牠。」說完他就離開桌子。
我拿出筆記本攤在桌子上,但是感觸又多又深,一時不知要怎麼記起,只好放下原子筆,用雙手撐著額頭,隨自己的腦子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不多時,幾滴抑不住的淚水答答地滴在筆記本上。我注視著淚滴的水跡,看到〈耶穌受難圖〉旁邊的日本兵、共匪,我也一樣清楚的在另一邊,看到兩位魯凱族的戰士。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但是,鼓膜裡同時清清楚楚的聽到從病床傳來的靈歌,和小孩子們興奮的笑聲。最後我也聽到熊過去拍打小孩子的聲音。
一切都安靜下來了,靈歌的裊繞,更顯得夜靜。腦中拂不去人像的幻影,更顯得夜深。我還記得,我在淚溼了的筆記本上,抓起原子筆,不大聽使喚的原子筆,歪歪斜斜的寫著:世界上,哪裡還有比這更辛酸的歷史?哪裡還有比這更悲慘的少數民族的命運?
我朝不朝牆上看都一樣,那些各代的各種戰士的影像,一直浮在眼前,當我的意志力快給酒性擊潰之前,那些影像顯得更為突出。我還是朝著排滿照片的牆壁,拿起還有幾滴酒的空杯子舉向他們,心裡喃喃的叫著:
「戰士,乾杯!」
當我垂下頭來,鼻孔發顫,鼻水鼻涕失禁的流下,心裡難過得只能張大嘴巴,才能控制自己的激動,口水也流下來了,淚水更不用說。我知道我抑壓不住慟哭,我只求不要發出聲音,不要失態,不要驚動別人。我儘量張大嘴巴。我發現這是控制出聲的辦法。我依稀聽見有人大聲喊著「戰士,乾杯!」我依稀……
第二天上午,我們默默的往阿禮的村落走;熊說那裡有一條產業道路,我可以搭鐵牛車回到霧台。熊很細心的想安慰我,但又不知怎樣安慰才好。他不會明白我為我們來開拓臺灣的祖先,一直到我們對山地人所構成的結構暴力,找到原罪的那種心情的。所以他不能理解我什麼都還沒看到就想走了。
「我的母親也被你嚇壞了。不然她一定會唱到天亮。」
「我真的沒做什麼丟臉的事嗎?」
「你只是叫戰士乾杯,吐,還大聲的哭而已。」
「真對不起。」
「沒有。村子裡的人都來看你。我告訴他們之後,老年人都說你是好朋友。」
「你已經告訴我很詳細了,我自己會回去。你不要再送了。」
「不行,這個坡很陡,一直下兩個小時才到阿禮。我送你到阿禮就好了。」
「但是你回來又要上這個坡啊?」
「我的外祖父說上一次坡長一歲。」
我又聽到熊提起外祖父,我想著他的話,我想他不就是魯凱族的哲學家?同時他也是魯凱族的戰士啊。
「老黃,」他表示認真的叫我一聲說:「你會不會再來我們好茶?」
「會!我會再來好茶和戰士乾杯。」
「戰士乾杯!」熊叫著。
我們在這趟帶有悲緒的歸途中,第一次有了不是很合時宜的笑聲,笑破沉悶的天空。
讀完這篇文章就像讀台灣的歷史一般,每來一個政權就往這土地與住民剝了一層皮,然後周而復始輪迴。
當明鄭來了,原本被荷蘭招募來的漢人農奴,必須要和自己的漢人同胞相殘殺。當施琅帶著滿清軍隊來了,原本居住於此的漢人,要為明鄭和滿清廝殺。
當滿清「甲午戰爭」被日本打敗,台灣必須被當成戰爭贖罪品割讓。反抗日本的台灣人,都必須賠上身家性命。
號稱同文同種的「中華民國」何嘗不如此?
當日本戰敗,中華民國代理盟軍,以戰勝國的姿態接收台灣,掠奪資源到中國,台灣人都被貼上「皇民化」的標籤。然後不管你願不願意,將好不容易避過日軍徵調、美軍轟炸,而時值青壯男人,就像「熊」的父親被迫踏上陌生的「祖國」土地,和那毫無冤仇的人拼上性命,而被共軍所俘逼。
世世代代的台灣人,當新的宗主國來時就要再被剝削一次…。
漢人驅原住民上山、閩人驅客家入深莽、漳泉械鬥…。這些歷史呈現:後來優勢族群驅逐原先弱勢族群。
台灣人何時才能為捍衛自己家家園而戰?
戰士,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