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稿/季平

英國《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指出，台灣企業老闆年齡居華人世界之冠，企業接班與斷層問題甚至引起《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關注。美國哈佛大學商學院教授史兆威（Willy Shih）則表示，不少亞洲企業成為大型跨國企業後仍由創辦人以家族事業模式經營，這類企業多半採取由上往下的管理模式，部分企業創辦人甚至沒有做到權力下放，因為他們不想交出權力，長此以往，後輩無法累積經驗，「後強人領導時代」企業何去何從令人憂心。對此，台灣本土企業合隆毛廠總裁陳焜耀提出另一種思維解決企業接班與斷層困境。

強人領導的難題：接班

    2015年10月9日，合隆毛廠成立的第107年，第四代掌門人-現任合隆毛廠總裁陳焜耀正式卸下董事長一職，由大兒子陳彥誠接棒家族企業，宣告陳家第五代正式接掌家族事業。這年，1954年出生的陳焜耀才61歲。眾人對陳焜耀的交棒決定期期以為不可，「我身邊幾乎所有人都一面倒地認為彥誠還太年輕，而我正應該好好運用累積四十年的商場智慧與人生經驗於合隆的經營佈局上，就連命理師都說我大運正旺，此時引退不是明智之舉，就算當年王永慶還是羽毛界前輩都沒有這麼早交棒的，但我還是決定這麼做了。」陳焜耀說。

    商場打滾四十餘年，陳焜耀看過太多一夕之間樓起樓塌的前車之鑑，他細數自己看過的案例：「許多知名大企業從沒沒無聞到舉世聞名，然後又人間蒸發，要不就是從本業轉型、轉行，另外也有一些企業是董事長一過世，企業很快就不見了。還有一種狀況是，接班後兩代之間因為觀念、作法相佐而爭執不下，這時就陷入兩難的局面。」所以，趁著自己狀況好的時候交棒，一方面可以讓年輕人多一些歷練與學習機會，再方面也可以從旁提出建議，萬一有必要，還可以出手救援，「我只是從駕駛座換到副駕駛座，而且，在法律上，董事長才有實權，總裁沒有。」陳焜耀笑著說。其實，他正坐在副駕駛座上默默觀察大兒子彥誠的領導風格，揣度著是否可以、何時可以安心放手。跟在陳焜耀身邊多年的員工都了解他的行事風格，跟了陳焜耀6年的助理及年資超過20年的會計部員工都說：「總裁不一定直接告訴我們答案，而是讓我們試，看我們怎麼判斷、怎麼做，並適時提供他的經驗幫助我們解決問題。」

    對於「接班人」，陳焜耀認為：「接班人要有使命感，不要怕人家笑，怕就無法當老闆，吃虧也要忍辱。」

禍起蕭牆 茶壺裡的風暴

    除了合隆毛廠前三任掌門人，第四代陳家人沒有誰比陳焜耀對這份家族事業更有使命感，投入更多感情，犧牲更多。1991年1月，陳焜耀的父親陳雲溪病逝，因為深知合隆一旦分家就沒有能力在國際舞台上與他人競爭，纏綿病榻時他曾再三叮囑：「陳家不能分家、絕不能分家！」陳焜耀與幾位兄長也聯袂在日本客戶面前拍胸脯保證「絕不分家」，但陳雲溪尚在昏迷之際，陳焜耀的兄長首先發難，陳家還是分家了。

    1990年10月，身為二房么兒，當年陳焜耀只持有台灣合隆7.6%的股份，擁有的資產都是其他人沒信心或不想要的，他被迫成為台灣合隆董事長，面對家族分裂、股東求現、變賣家產套現等危機，四面楚歌的陳焜耀形容自己好比駛入隧道的車，看不到出口的光，一夕之間從天堂跌落地獄，從富家子弟變借貸人，那時他只有兩條路：一是讓公司倒閉求解脫，二是借錢買回公司股份求翻身，「那時台灣合隆已經連年虧損，庫存多、沒現金，連利息都繳不出來，而且原料與加工成本都提高了，再加上合隆分家，客戶都認為我們隨時會倒，全都嚇跑了。」曾有員工對陳焜耀說：「趁著還有冰塊的時候，拿了就走吧。」但他選擇咬牙苦撐，他心想：「連水都沒有了，哪來的冰塊？」回想這段黑暗期，陳焜耀說：「我背負著父親陳雲溪和母親陳寶珠的名字，我有使命感，別人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我不能。」

    另一方面，陳焜耀視父親為貴人，為了這份栽培與知遇之恩，他說什麼都不能看著合隆倒，他說：「父親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恩人，雖然有三個兒子，但我陪在他身邊的日子最久，我們一直住在一起，直到他過世。為了保護家族，去世前他交代，兄弟間沒什麼好爭的，分多分少有就好，只要不要太離譜，一切要容忍，不要太爭。輩分比人小，將來努力還大有機會，世上沒有絕對公平之事。」

福兮？禍兮？

    在歷經家族與事業上的變故之前，陳焜耀坦言，自己遭遇最挫折的事包含童年時母親生病切除胰臟，生死未卜；父親遠赴南洋創業，留下他們母子三人；小學時遭同學恥笑自己是「細姨孩子」。長大後，最大的挫折是考高中時落榜，只考上黎明工專機械科，全班50名學生有38人考上建中，最差的也考上成功高中，只有4人沒考上高中，他是其中之一，再來應該是在小金門當兵時被兵變，傷心了一段日子。萬萬沒想到，這些挫折只是小菜一碟，更大的考驗在後頭！

    1993年是陳焜耀接掌合隆後最黑暗的一年，那年因為「合隆營業額成長一倍，對中日貿易逆差有具體貢獻」，他當選「中華民國優良商人」，還受總統召見，但外界無從得知，當時合隆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陳焜耀回憶當時的心情：「我都快不想做了，但是既然領了獎，不做也不行，當時我心裡好複雜，風光的背後有更大的虧損需要填補。」雪上加霜的是，合隆內部員工紛紛出走，有些還另立門戶，挖合隆牆腳，削價競爭與老東家打對台。在此期間，公司內部也出現過派系之爭，內耗嚴重。內外重重打擊下，再堅強的人也難以招架，陳焜耀坦言，外部環境變化加上內部人事與財務、品管、庫存問題層出不窮，自己過得很不如意，「公司附近的復興北路大樓，每天都有人跳樓，那幾年我完全睡不著覺，每晚要吃常人六倍量的安眠藥才能入睡。」

陳焜耀與父親陳雲溪合影(照片提供 合隆毛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