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原就不必鵠候范蠡的晚熟。

巍矗峯頂，群岳之王，堆疊最高層，終極檢測裁判，無敵艦隊總司令，永免罷黜的大統領，她，試著瞭解擁有世界的意義，並丈量世界的大小。

前年夏秋鬼使神差，日經連團派你視察特拉維芙的製藥工廠，檢評併購前的虛實，行將被收購的公司的總經理正是西施寶，她専程美東飛來，引你廠區走察，你尾隨她的短裙高跟鞋，上梯下階共七層樓高的蒸餾塔、反應槽、純化爐、儲藏倉等。你怵目她的裝束，故意的關切：「工廠設施攀高走低，貴秀腿在我的面前踢踏，害得我心猿意馬魂不守舍。」

她嫣笑回應：「拜託，老K，我選佩衣裝，只取悅自己。更別提了，我身上哪個部位是你沒看過的？」這頓搶白令你登時啞口。

全廠自動化控管，寥寥幾位操作員競相走避，你請教她怎麼回事，她淡然的説：「我來統治，並非管理。你以為我爬到頂端，只靠打賞胡蘿蔔？」

你難以置信的嘆道：「妳十項全能，惟獨不懷柔，打從初識至今，仍是半個國王。」

「豈有此理，國王圖山河，笨伯圖掌聲。」她怏怏地頂對。

「總裁辦公室和眾多工廠，如妳的聖母院大教堂。」你挑釁的説。

「實驗室與杯碗瓢盆，屬你的拉斯維加斯賭場，」她對進的道，加倍奉還，「K不改婦人之仁，貓戴手套抓不著老鼠。」意有所指，你科研愚公移山，兜不攏商業效益。

「雌狐，潑婦，小惡魔－都是妳。」你唧唧咕咕。

「從來就是。」她咄咄回嗆。

交鋒至此，她索性停步，轉過身道：「言歸正傳，該交代你的檢評？」

你雙眼逗雞擠到互撞，才說：「... ... 乾乾糙糙，直搗正題，好吧，來說。我有觀察到四好：不馴，存疑，獨立，好奇，」你實事求是舉報，「此外尚有四悪，我倒是還沒察到：濫情，狗腿，死粘，愚忠。」

她像被搔及癢處，噗哧呸道：「Ｋ，你捅到了日本人的死穴，待會兒見識以色列的肅殺和華爾街的績效，會剝下日本公司的好幾層皮。」你聞言蹙眉，她格格笑開。

你自打圓場說：「賣方長多，買家短空，端的是兩相增補。」算是簽押賭注，鋪陳併購步調。

天才置換笨伯，帝王術和梁山泊僅一箭之遙，懸乎態勢盪擺與運氣良悖。

一期一會，你和西施寶同窗於硏究所，兩小無猜一見如故，旋而互蹭寢室，首度的期末考題是擕回自作，固然各做各的，她兩小時輕易答完，你頼滾她的地毯上通宵解題，當她好覺睡醒，超納悶的問：「你幹嘛多磨磳了十幾個小時？」結果是你拿了個甲，她得到甲上。她學科的基礎穩紮，修課從不須買教科書，確曾一目十行過眼不忘，做研究也速戰速決。那時的共同喜好，是海外初體驗的HBO電影，像是Ghost、雨人、狩獵紅色十月等，你們尤愛邊看邊評，她每説：「你比評精釆，講的像是哲學家皇帝，但怎麼你鹹豬手老捧揉我的胸部不放？」

「我做哲學家，你搶皇帝當。」你推托道來，不過，只後半句正中她下懷。

「童子軍淑世，叫不可救藥，K，做啥鳥研究，你不要獃了。」她挖苦兼勸說，你後來窮耗了十多年，間接地證明她是對的。

「毛鄧江蔣皇帝，妳誓師亦若是，共青團打通關，完勝資本美歐。」你鼓舞的說項，幫著壯大她的豪志，良藥若能恬怡，豈非更妙。

畢業她先你後，從此各逐水草，長年分道揚鑣，她一路鐵銅銀金，你不捨試管燒杯。

強取橫奪狠不下心，傲慢欺壓出不了手，矯情文飾全幹不來，權謀詐詭礙難施行，上帝托夢也沒發生。這樣貌的權術帝王，即便不屑為之不求甚解，但反當吃虧一多、久經煎熬之後，末學緩知乘以慢熟晚成，便練就了自衞之道。

去年開春，三造聚首東京，行使董監事決議，長桌這側，新東家的日方難得當上買方，神氣的不可一世。你通盤掠陣，深諳己方「殭屍會社」之真相，均齡八十三歲的董座群，時而露餡神似李爾王的漸失心瘋。另側則是，西施寶率領美以賣方，激進力爭求售條件，她開彊闢土的狂猛如拿破崙，連橫叱咜的狡狠像始皇帝。西施寶的佼佼身段，你士隔三十年再見。

中場休息片刻，由你伴她到吸菸區，她逕燃起薄荷輕菸，呡吸深嚥入腹，纖巧蘭指掐扣細長菸身，淺笑若戲瞧你，她呼出朶雲時，手肘斜抬朝你遞出，這情景彷彿重回研究所期間，你們在那時候，總分享同一支菸。你猶豫千分之一秒，那支被她唇印丹蔻染暈的濾嘴，已然叼吻你口，她笑問：「你仍相信薄荷菸會使陽痿？」

「思有邪，我怎會那麼不濟？」你邊答腔、邊吸吐，手足還作勢虎豹豺狼，尋思：「小姐知否，妳的俏妍，敵的過藍色小藥丸。」

「Ｋ，少用哮號吞食的眼神瞪我，」她鶯語嗲聲，接續道，「你科研本業，反倒修成漁色正果，因果女人緣。」

「西寶，你更想說的是，登徒子誤入叢林，閙闖科學的歧途。」你毫不生氣的答理。

「喂，你仍可以來當我的wing man、伴飛、前鋒、皇后。」她眉挑輕聲說出，一方豪霸，另一方蒨柔。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盛祝好運道，女王萬萬歲。」你思簡慢説，捻熄了香菸，一起返回議場。

日美以的董監會後，日方閉門做決議，局董們陷入激辯：「賣方的經營團隊，留誰不留？」你清了清喉嚨，壓服眾説紛云，朗聲說動他們：「單留下西小姐，她成果和實力，比塔堡更高穩。」董座中的耆宿，向來對你言聽計從，他朝你頷首説：「K君，你最好再詳明。」

你正襟危坐的講述：「脫穎之才，大巧無術，功成行滿，她一如王者。」於你心目中，她早超越半個國王，你儘湊合半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