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下高速公路，駛進新竹市區，跟著手機導航指引，我進入了山區，愈往深處，路愈窄小，最後僅剩一台車的寬度。忽然，車子失去抓地力，卡在四十五度角，布滿青苔和泥濘的上坡路段，不時飄出燒焦味。

我下車，不敢望向左邊沒有防護欄的山崖，小心翼翼地走上查看，前方卻是一條尚未被開發的山路，沒有人煙，只有墓地。手上的導航仍盡忠職守地報著：「風信子農場，一百公尺後抵達。」

我高舉訊號變微弱的手機，在泥濘地上四處移動，花費好一番功夫，總算撥通電話，聯絡上風信子協會祕書長彭翠瑩小姐，多虧她的協助，平安抵達農場。

「風信子農場」是一處提供精障者（精神障礙者）從事有機栽種的地方，也是我今日打工的場所。

雖然路程中受到些驚嚇，但是山上新鮮的空氣、清靜的氛圍，很快撫平我的情緒。進入農舍稍作休息後，我穿上風衣雨鞋，戴起手套，雙手捧起一盆茄子菜苗，跟隨祕書長的腳步，前往農場。

遠遠地，看見農地已有人影，祕書長說：「他們分別是農場小組長勝杰和夥伴豐銘。」彼此簡單自我介紹後，勝杰順勢遞給我一把手鋤，說明種菜步驟：「先量好每一株的種植距離，然後鏟土，記得清除四周的雜草，挖到一定的深度後，再將菜苗放入，最後蓋回培養土。」我將菜苗放置農地上，接過手鋤，開始有樣學樣，蹲在農田的小溝裡。

這座農場之所以成立，是因為前風信子協會理事長劉小許曾在醫院擔任社工，她在與精神病患者相處的日子裡，發現不少患者在接受治療後，狀況日漸穩定，也渴望正常的生活、工作。「我想幫助他們！」這個念頭促使小許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四處奔波尋找，終於在新竹新埔山上，找到這處寧靜之地，並且替他們打造友善的工作環境。

勝杰教學結束，我嘗試獨自種菜，然而因為是第一次栽種，加上無法隨心所欲控制頗有份量的手鋤，顯得手忙腳亂。相較之下，身旁的豐銘神情認真，動作純熟地量距、鏟土，一眨眼，已經種完多株菜苗，而我，依舊困在第一株的挖土階段。

也許是察覺我的慌亂，豐銘主動為我鏟好洞，讓我不用再鏟土，只需專心埋苗；過程中，我試圖與豐銘聊天，但他靦腆沉默，回答極為簡短。從他不敢直視的眼神中，我感受到他仍在適應人與人之間的互動。

祕書長在農舍裡曾聊到：「風信子的理念，是幫助精障者帶病生活，帶病勞動。我們認為，有精神疾病不代表只能每天按時吃藥，待在精神機構裡發愣，狀況比較穩定的患者，還是有一定的功能性及穩定性，也有工作的能力和權利。」

只是，因著對「精神障礙」的不了解，以及偶有所聞精障者攻擊人的新聞事件，一般大眾對精神病患者的印象大多仍比較負面，業主雇用有顧慮，精障者要求職也不容易。

協會曾帶精障者前往大專院校和機構單位，用演唱會或話劇表演的方式，講述他們的人生故事，如求職的困難、遭受過的異樣眼光等；甚至集結他們的音樂和文字創作，發行專輯《起風的那一天》，期待透過多元的傳達方式，讓社會重新認識精神病患者。

終於種完茄子菜苗，起身時，我的雙腿不爭氣地一陣痠軟，腳步有些踉蹌。這時，勝杰說：「下一站，我們來去高麗菜園區。」

我和勝杰並肩蹲在菜園裡，一邊拔草，一邊聊務農經驗。他談到：「這裡是山坡地，耕種不易，加上是有機栽種，容易有蟲害，難免種植失敗，但是我不放棄，一直嘗試……」正當我思考著他話裡的意思時，勝杰突然提起：「其實，我是半個精神障礙者。」

大學時期的勝杰沉迷於網路遊戲，不僅輟學，找工作也不順利，情緒低落到谷底，一度濫用藥物尋找寄託，等到父母發覺有異，帶他就醫，已被診斷為憂鬱症。住院期間，勝杰的父母看見報紙上介紹風信子農場，懷抱一絲希望，送他去工作。在農場的時間裡，勝杰透過勞動，身體及精神狀況漸漸好轉，也開始愛上種菜，後來還到一間販售有機產品的企業工作。不過，外出工作一段時間後，他還是喜歡風信子單純的環境，所以又再次回歸農場，並且認識當時擔任就業輔導員的太太，兩人相戀結婚，育有一男一女。

現在的他神采奕奕，對於種菜這件事不僅熱愛，更抱持嚴謹態度，在他的細心照料下，菜園裡的高麗菜個個健康肥碩，顏色翠綠，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樣美麗。

除完雜草後，我與祕書長先行離開菜園，回農舍休息。途中，祕書長隨手從路邊的果樹摘下一顆果實，遞給我：「金棗，嘗嘗看！」我毫不猶豫地一口咬下，甜味瞬間竄出，咀嚼後，酸味於口中蔓延，沒多久又慢慢回甘，轉折的滋味令我憶起農場夥伴們在會訊上寫下的心情故事：「我希望農場的生活能讓我改變疲倦的身心靈。」「我來風信子工作，最有成就感的是去年的茄子大豐收。」「我覺得生病沒有什麼好丟臉的。」

祕書長告訴我：「精障者的精神狀況可能無法完全復原，但至少從勞動中他們可以逐漸恢復元氣，重新肯定自己，甚至為自己除去社會資源消耗者的汙名。」

我望著勝杰和豐銘仍在農地辛勤勞動的背影，體悟也許他們從生病的那一刻起，生命便走進一段苦澀又殘枯的時期，若社會能適時提供幫助，給予他們重新播種的機會，相信那枯萎的生命，終將有重生及豐收的一天。

【2016-05-09  ／聯合報繽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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