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推薦許陽明新著
「媽媽的乳房—許足女士的人生歲月及家族記事」

〈推薦序〉百年滄桑宛如一部家族史詩 

作者為管碧玲委員之女，台大外文系畢業，兩度獲得國科會大專生研究創作獎，連國台語通曉八種語言，現為博士候選人。（圖為管碧玲委員參加女兒大學畢業典禮在台大文學院前留影）

家中客廳旁的竹簍中總放著祖父當年的幾幅墨跡，近年來我因參加校中聯展而裱褙的幾個手卷也被放置在家中那一隅，而竹簍以及書法，就成了我與素未謀面的祖父唯一的交集。《媽媽的乳房—許足女士的人生歲月及家族記事》一書中，父親對別人讚賞自己遺傳自祖父的書畫能力感到排斥而否認，令我不禁莞爾地想起，幼年時期聽父親講述祖父與阿嬤的往事時，雖然理解不多，但我下意識，竟也承襲了父親年少時的情緒。練字時，每每刻意避開祖父揮灑的顏柳，不想跟隨令阿嬤痛苦傷心，含恨以終的祖父寫過的字跡。

所幸曾幾何時，我與父親如今回顧祖父的墨跡，已經能夠平靜地評賞書道自身的美學，而過往種種的人事錯忤，竟也化為幾許寧靜的感嘆，畢竟我們祖孫三代，對書畫的喜好，是如此相似。四十年前，祖父帶著父親去買了林三益的毛筆，而經歷若干物換星移的年歲，父親也曾很鄭重地帶著我去買毛筆過，並且能夠一起微笑著，感應那隱藏在我們血液中，喜好書畫的家族遺傳。能夠達致今日的境界，是父親回憶幾十年前的往事，並花費多年心血，爬梳記述成書的美果。《媽媽的乳房》即是記錄並且盛載了父親過去的苦痛、茫然、孤憤，從年少到幾番人生波折，最後憬悟「悲歡離合，原該歸諸緣分；苦痛缺憾，只有還諸天地。」的心靈轉變。

無論就個人抑或社會大眾而言，《媽媽的乳房》一書定位都十分多樣。在個人方面，它首先是父親面對不堪回首的過往，以書寫作為療傷，甚至是重新創造自我的過程。透過訪問舊時故人所得的口述資料，替原本或許斷簡殘篇的私人史建立一個自我記憶內部統整的脈絡。藉由這樣歷史的重整與重建，一方面也達成心靈的回歸與再認識。

其二，透過細數往昔親友的互動，藉由此書具體地表達對家族中幾位長輩的感恩、對兄姊當年的奮鬥表達敬意、並且對當年他人的種種錯待，表達一種盡在不言中的寬諒。

其三，此書亦是給予一位默默逝去的偉大女性的禮讚。阿嬤一生悲苦，就父親而言，「歷史」似乎從未給她一個交代，此書便是向她獻上一個禮讚。在這些有關她的記憶就要在人事幾番更迭、輕如鴻毛地褪色、遺忘之前，給予一個重如泰山、化為文字的美麗歸屬。

就社會層面而言，此書提供一個鑲嵌於歷史脈絡之下的女性生命史。透過描寫家族中幾位女性成員的生活軌跡，帶給讀者一次足以管窺動亂時代下，閱讀艱苦奮鬥的母親群像之經驗。《媽媽的乳房》每每以庶民文化為背景展開敘述，講述家族人事變遷的同時，也記錄社會文化史。父親不僅擁有對查證歷史事件的執著，亦運用本身學術的經驗與技能，整理所得的口述與書面資料。無論是舊建築物的確切地址，或是一支鋼筆當年的價錢，就算是再小的細節，他也不辭辛勞地尋訪故人舊地，或故人後代來確認往事。我在家時，只要看到父親搬出筆電書寫此書時，好用的家中餐桌，常常就會堆滿日治時代的戶籍謄本與歷史文件。父親多年反覆推敲考證，以一種嚴謹的細膩態度來描寫，讓那一個時代的女性生命更顯立體而可信。

誠然，如上述，將此書當作「歷史洪流中的女性生命史」，是一種可能的閱讀視角。然而，父親事實上想展現的或許是另一種角度：他將歷史事實視成為女性生命中所做種種選擇的幕後場景，將女性生活歸位在社會中，讓原本父權主宰的公領域，諸如經濟之變遷、戰爭的影響、政治思想的轉變，都成為女性生命的註腳，而非主宰女性生活之因素。意即，書寫「女性」本身是本書的焦點，不刻意強調她們悲苦生命的時代性，甚至幾乎不將她們的痛苦歸咎於時代。她們的痛苦與掙扎，本身便是主題與主角，足以支撐此書。歷史事實作為註腳，能夠令本書的敘事更加多采，但必要時它們可以被消音，以凸顯「女性」自身的意義。

更進一步而言，今日我們時常將過去因大環境、歷史、思想等因素而受苦的女性們，視為「一個全體」抑或「一種現象」的集合：她們或許是「童養媳」、「養女」這個現象的集合；或許是「原配」、「二房」的對立集合。我們也慣於強調這些概念，以達到社會批判的功效。也容易將大時代的壓迫，作為女性群體悲哀的預設解釋。這樣卻忘了每個女性個體，都是值得分別檢視的主體。就算她們曾經扮演過同樣的角色，她們每一位存在的意義，絕不僅僅限於扮演幾個概念的佐證。

此書以細膩的筆觸展現了一位女性獨特的一生。利用日常生活看似微不足道的場景與對話，提醒讀者們她的名字叫做「許足」，她的雙手曾經曬過「太魯」（磁磚），她曾經珍藏過一件黑色呢絨大衣，她的乳房曾經讓她的兒子擁著入睡。她與許多同時代的女性一樣，是養女、是二房、是母親、是女兒。然而，這些身分不能泯滅她是有血有淚、真實存在過的女性個體。當「女性群像」成為一個流行的概念時，此書也在在提醒我們，這些「群像」中的每一位，都值得以十一萬字這樣的篇幅書寫。

本書也以細部描繪，或刻畫私密故事為特色。我想，正是因為細部與私密，使此書免於將女性生活史淪落於概念化的窠臼。對父親而言，他早已和過往的一切和諧共存。過去的苦痛，似乎早已化成甘甜的回憶，才能如此不被過往羈絆，將一個看似平凡的故事，書寫成一部宛如記述百年滄桑的感人家族史詩。

回想閱讀《媽媽的乳房》的幾個夜裡，總要落淚不止地睡去，但想到父親如今的豁達與自適，這也許與祖父「君汲川流，我拾薪」的美感經驗是一樣的。我合上書稿，滿心喝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