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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24 01:57:21瀏覽3722|回應0|推薦6 | |
白色畫像 / 賴香吟 我老婆推薦我讀的,超好看,我一邊看一邊哭。
這是三篇中篇小說的合集,分別是<清治先生>、<文惠女士>與<凱西小姐>,三篇主角都是我阿公阿嬤那輩的台灣福佬人,他們出生在戰前,童年或少年時見到「狗去豬來」--國民黨政府來台,青壯年時期在白色恐怖中度過,至老年見證解嚴、開放黨禁報禁、總統民選。
因為書名叫《白色畫像》,我先入為主以為這是本描寫白色恐怖受難者或至少受難者家屬的作品,因此在讀<清治先生>一篇時,看主角讀「葉珊詩集」就覺不妙,一直心懷惴惴,想說主角什麼時候要會被抓起來。結果主角結婚、當兵、退伍、取得教職、買房、生子一路走來根本沒事,他就是個本份的國中主任,最大的挫折是女兒和他的學生偷談戀愛。
我恍然大悟。所謂的「白色畫像」是其字面的意思:純白、沒有色彩、甚至毫無輪廓的畫像。那畫像畫的不是英雄、梟雄或烈士,而是清治先生、我或是你等芸芸眾生,我們走看得見的路,做人家做過的事,小奸小惡但不害人,心存善念卻不願意犧牲,勤勤懇懇將手中的飯碗裝滿,小心翼翼,但求走到人生結尾前別翻灑。歷史不會記載我們這樣的人,我們是白色的,甚至是隱形的。
然而就像「每隻螞蟻都有眼睛鼻子」一樣,「白色」的人生同樣是喜悲交錯,同樣隨時代高低起伏。賴香吟小姐便是透過這些平凡主角的平凡人生,側寫那個時代面貌。
例如她寫清治先生考上「國軍英雄政士」,得以接受「領袖」受勳一段:
「領袖開始講話,聲音同等嚴肅,但和日常從廣播聽到的不同。這就是國家,就是領袖,就是榮耀,要有榮耀才能置身此地。他排在隊伍裡,不敢顯露一絲輕慢,連眨眼也不敢,直視台前,深紅色絨布,白色流蘇,亮光光的額頭,好長的耳垂。喔,人們都說耳垂福氣,原來是這樣子的。」(第58頁)
我壓根不知道「國軍英雄政士」是什麼東西,看書裡面寫就是當兵時一直參加三民主義考試(三民主義我還是讀過的),一關一關考上去,級格者不只見領袖,還有百姓列隊歡迎呢,有種古中國科舉的感覺。上網一查,還真有當時的記錄,民國四十八年,比清治先生晚一年:https://ohsir.tw/wp-content/uploads/2018/09/19591231%E5%B1%88%E5%B0%BA%E5%88%86%E5%B1%8D%E6%A1%88_%E4%B8%AD%E5%A4%AE%E6%97%A5%E5%A0%B1_%E7%85%A7%E7%89%87.pdf
後來清治先生退伍,「國軍英雄政士」也就過往雲煙。他從老師當到主任,便是那麼單純的環境,時代卻不單純:
「……他最煩心的不是縱向的權力,而是橫向與其他處室的互動。他沒想過做教員這樣複雜,以前安全室,現在併成人事室,該小心的同樣還是要小心,賀主任就再那兒管事。他看也看過,考也考過,自己生在什麼樣的時代,了然於心,賀主任也不是多難相處,既然端了那個飯碗,人人都得自保,這他可以諒解,但每每風吹草動,便要搞的鬼影幢幢,實在叫他難以為人。 ……真有幾次,眼看無事就藥有事,被賀主任逼急了,他有樣學樣,管他心裡踏實不踏實,先強勢往桌上一拍:『我保!行了吧?有事我負責。』」(第68頁)
********** 文惠女士的年紀則大些,她少女時便被父親送到日本有錢人家中幫傭,不只為錢,也為了「學點教養」。日本人離開後,文惠女士結婚生子,丈夫不幸早逝,她少女時的經驗,倒為她找到從日本回台灣的蕭醫師家的幫傭職,文惠小姐一待就是一輩子,說是幫傭,其實更像管家。
就算只是幫傭,同樣逃不開時代:
「直到有段時間,蕭醫師一躍成為新聞主角,電視、報紙都有頭家被攝影機包圍的畫面,家裡電話響得沒完,有些要轉要招呼,有些直接說不在,文惠女士不想弄清楚也得弄清楚,原來是頭家興致勃勃代表去開醫學會議,卻一腳踩進是代表中國還是代表台灣的仙人掌堆,痛得哀哀叫。 醫師娘當然不開心,那幾天,連跟朋友喝茶、打牌都不去了,悶在家裡對文惠女士抱怨:『以前做醫生,人共你感謝,這馬呢,刊佇報紙在人罵,到底阮是陀位做毋著?』」(第135頁)
********** 凱西小姐則是政治色彩較濃的一位,父親是醫生,用力栽培兒女,她戰後才開始上學,ㄅㄆㄇㄈ模範生,北一女、台大外文系,但因為省籍分配考不上公職,又受到身旁曹老師(不知是誰)、殷老師(殷海光)、顧少爺(不知是誰)、張公子(張超英)、彭先生(彭明敏,他是凱西小姐的相親對像呢)的影響,決定離開台灣,但她不是去美國,而是去了法國,唸圖書館學,之後便在當地圖書館處理中文圖書,後來又去了西柏林工作,嫁給德國人,丈夫過世,她便獨自留在柏林。
凱西小姐會唱歌,中台日英法德的歌都會唱,年輕的她與留歐的台生台僑來往密切,從台灣同鄉會到台獨聯盟,凱西小姐不算投入,但只要認識人就算沾到邊,她對「告密者」深感恐懼,甚至到了第三次總統大選她仍害怕回台灣,慢慢慢慢,她成為年輕留學生口中的「老台獨」。
「年輕人嘻嘻哈哈地講政治,眼前時代百無禁忌,凱西小姐回想,這些說詞也曾在三十多年前顧公子批評台獨極端主義的文張、侯先生家裡一來一往的討論、甚至在他與湯尼的家常聊天出現過,但他們那時的語氣與心情是截然不同的,那些時的許多名字,如今,成了年輕人口中的老台獨,但這詞,除了年紀,還有什麼其他的意思呢?是老令人討厭,還是台獨令人討厭呢?」(第211頁)
「湯尼」是凱西小姐的妹夫,應該是外省第二代,後來也移民巴黎,故事中也寫了一段他的心境:
「最初湯尼和她同樣,希望自己的父祖政權能夠從醬缸裡拔出來,走向自由民主的正道,偏偏事與願違,來到海外落腳的湯尼逐漸投入另一種中國願景,就算文革真相與六四讓他心痛,但他相信這樣的共產黨總會倒台,國還是要回去的。 …….偏偏,新世紀橫陳在他眼前的現實是共產黨不僅沒有倒,還富了,中國不是他想像的中國,但也只有那麼一個中國。 ……偏偏啊偏偏,解嚴後的台灣養出一隻自由民主的怪獸,走向他不希望的方向,這一而再,再而三的幻滅,使他忿忿地懷疑起自由民主來了。」(第231-232頁)
我可能是年紀大了,讀到故事中的角色老了病了就想哭。對現在的我來說,平凡人的老病比英雄暮遲更感染力,英雄們反正隨時都準備死,我們凡人可是用盡一切力氣在茍且偷生的。
總言之,超好看的一本小說,作者文字是我最喜歡的種:乾淨,簡約但極精微。推薦給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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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