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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 董卓之後 (最終回)
2019/11/02 05:36:03瀏覽11910|回應0|推薦8

最後的董家軍

    六月某日午後,洛陽皇城內暑氣蒸騰,內書齋內十數名大臣依序而坐,額間頸後冒汗卻不敢擦拭,專心應付皇帝說話;皇帝曹丕今日心情似乎不錯,與眾臣噓寒問暖好一陣子,這才打了手勢,示意講席開始。

    七十七歲的太尉賈詡也在眾臣之列,他身子已不行了,暑天仍抖得厲害,曹丕特降榮寵,賜暖座,並允許兒子賈穆、賈訪隨侍。賈詡心中苦笑,典論講席啊!當初為爭太子之位做做樣子的玩意兒,而今已成為「入席求之不得,缺席萬萬不可」的儀典,若不是為子孫求福蔭,他這一腳踏入棺材的老頭早不該來了,更何況今日講的是那篇最沒啥可講的<自序>。

    曹丕在書案後坐定,一旁侍立的郎官朗誦道:「初平之元,董卓殺主鴆后,蕩覆王室…名豪大俠,富室強族,飄揚雲會,萬里相赴。兗豫之師,戰于滎陽。河內之甲,軍於孟津,卓遂遷大駕,西都長安…」

    曹丕轉頭看了賈詡一眼,眾臣亦跟著看來。

    「…以時之多難,故每征,余常從。建安初,上南征荊州,至宛,張繡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從兄安民遇害。時餘年十歲,乘馬得脫…」

曹丕又看了賈詡一眼,眾臣同樣跟著轉頭。

    賈詡苦笑。是啊,三十五年過去了,關東士人可沒忘他是董卓麾下出身,沒忘記他曾在孟津大殺河內將士,沒忘記他曾隨牛輔軍大掠他們在陳留潁川的故鄉,更沒忘記他一句話引發了李傕、郭汜之亂。而後宛城數戰,曹昂、曹安民以及無數曹軍將士之死,自然也都算在他的頭上。

    但那又怎麼樣呢?

    賈詡知道曹丕是不會對他怎麼樣的,畢竟這皇位有他賈文和的一份心血,若不是當初他做出「恢崇德度,躬素士之業,朝夕孜孜,不違子道」的建議,曹丕那副鳥肚雞腸,遲早要與父親正面衝突;又若不是他回給曹操那句:「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也」,只怕現在「醉酒悖慢」的就是他曹子桓了。

    曹丕自是懂規矩,以他這個天下罪人為三公,一則酬庸,二則壓壓那些關東大族的氣燄;三則安關西人之心,一舉數得;據說孫權譏笑此事,也難怪孫權打合淝總打不下來,蓋其蠢如豬矣!

    然而賈詡知道,升官是一回事,曹丕骨子裡並不信他;曹丕從沒向他諮詢過什麼要緊事務,只有前陣子曹丕企圖南征,才意思意思問了他這個太尉的意見,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能打,曹丕也就當馬耳東風;而今江陵、濡須兩地戰事不順,曹丕也沒對他說什麼。嘿,君王的臉皮比美人薄啊!

    說到臉皮,賈詡感到些許慚赧,他賈文和聰明一世,竟險些栽在那個厚顏曹阿瞞嘴上,當初他與張繡歸降,曹操拉著他說什麼「使我信重於天下者,子也!」,還讓他當執金吾、冀州牧、參司空軍事,他還真以為遭逢明主,乃至與曹家班一同挺過了官渡之戰最艱難痛苦的時刻,當「偷襲烏巢」之策成功時,他甚至以為,從今得與二荀一郭相比肩了。

    蠢人的錯覺。

    官渡戰後,曹操便很少再徵求他的軍事建議了。南征劉表時,他主動上言不宜下江東,曹操不聽,待赤壁戰敗,曹操沒有任何表示就算了,竟還痛哭郭嘉,誠不將他賈文和放在眼裡。在潼關前,曹操終究是問了他這個老關西人一句,但戰勝馬超、韓遂,也不見任何獎賞。

    在曹操麾下將近二十年,賈詡很清楚,曹操的自己人是幕府裡的人,司空府、丞相府,乃至後來的魏國公府、王府,而他賈詡卻在帝國的「太中大夫」一職上一待十三年,當初還是曹操殺了孔融才將這缺撥給他的,這是個公認的閒職,沒有職掌,沒有屬員,用來安置像他這樣的外人再合適不過。

    但那又怎麼呢?

    外人有外人的玩法。

    講席結束後,司馬懿、陳群等留下與皇帝另議要事,賈詡一如往常,不多做寒暄,逕行出殿登車,賈穆、賈訪想與同僚多聊兩句,也被父親催促得快快離去。

    「憨兒、憨兒,」賈詡心想:「事實昭然,涼州人再怎麼用力親熱,總是成不了關東人。而涼州人的安身立命之道,也正在這裡。」

    關東士人彼此抬舉、聯姻,關係密如蛛網,這人脈看似雄偉如高山,連天子都要給三分面子,但這也是最惹天子疑忌之處。反過來說涼州人不在那網絡中,看似勢單力薄,卻在某些要緊的事務上,贏得說話的空間。

    「這麼多年來,我闔門自守,退無私交,男女嫁娶,不結高門,所為何來?不就是搏曹操父子一點信任嗎?否則曹孟德何以問我立儲之事?曹子桓何以問我自固之術?只因為無黨無派。世間人謂我善智計,多半是他們太蠢而已,像張泉那個孩子…

    張泉是張繡的兒子,襲了父親二千戶的采邑,鎮日在鄴城周遊,他打不進關東舊士族的圈子,便另起爐灶,和劉廙的弟弟、王粲的兒子這些曾旅居荊州的第二代結黨,最終鬧出個魏諷案,不僅身死國除,還牽連千餘人,董家軍張家一脈就這樣完了。

   賈詡又想到張繡,可憐的孩子,同樣被曹操唬住,在官渡立功,便一股腦地要再往上爬,從征烏丸前張繡來見他,看起來是多麼興奮啊!但曹操可不天真,正因出征柳城艱難,降兵才被擺在第一線,張遼、張郃夠猛夠硬,張繡沒這材調,該隊伍裡頭求活命,拼什麼呢?柳城未到,便死得不明不白,唉,不夠聰明啊。

    但那又怎麼樣呢?

    賈詡覺得冷了,他拉緊外袍,重重地喘氣。人在亂世,身如浮萍,究竟是活得痛快、死得其所者聰明?或是如他這般,費盡心思、戰戰兢兢地活下來,拖得一身老病還得逢迎應付,才叫聰明呢?他不敢確定。

    他想起另一個可憐的孩子,劉協。當初他花了多少心思才將劉協弄出長安,當他向劉協道別時,劉協臉上的表情他至今還記得。「儍孩子,我和李傕、郭汜、張濟才是同一類的人啊,既然是董家軍出身,怎麼可能再為漢室純臣?」

    諷刺的是,數年後,他真成了「漢臣」,反倒是不敢再親近劉協了,在許縣那麼多年,他便是在朝會儀典上盡太中大夫的職,不與皇帝私下碰面,曹丕代漢之時,他在勸進表中可位列前班。

    但至少劉協活下來了,還活得不差。

    賈詡覺的身子越來越冷,很倦,想睏。他想起段熲段紀明,他年少時在姑臧縣的老家遠遠見過他一眼,原來這邊是平羌亂第一人啊!當時他與其他涼州青年士人一般,勤讀兵書,練騎射,盼能走上涼州三明的路子,出將入相,抱效帝國。然而賈詡家世不顯,少不知名,只有個小小的信都令閻忠為他的「良、平之奇」背書,他年過二十五方舉孝廉,入朝為郎官不久因病辭退,返鄉路上遇到氐族叛軍,他騙氐人說他是段熲外孫,這才逃過一劫。當時他想,這輩子大概沒機會出人頭地了吧?

    他是什麼時候、在哪裡加入董卓麾下的?是二十好幾、三十或是四十開外之後呢?是在涼州、長安還是在洛陽呢?他記不清了。他只知道董卓是真的當他自己人,當上太尉後任他為太尉掾,隨後又派他去鎮守洛陽北方的小平津關,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路走不回頭了。

    賈詡緩緩地闔上眼,在最後一剎那,他看見了故鄉,涼州武威郡姑臧縣,涼州富邑,四方羌胡商人匯集之地,從早到晚市集不歇,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沒關係,他要回去了。

    西元223年、曹魏黃初四年,六月甲申,魏太尉、魏壽鄉侯賈詡薨,享壽七十七,謚曰肅侯。(完)

 

 

網路後記

    《亂世的揭幕者董卓傳》一共十四萬六千字,我寫了差不多三年,連載將近二年。

    其實本來沒有想要寫那麼多的;只是落了筆就會有種貪心的念頭,想那些有趣的細節都填上,把想講的話講透徹,結果就沒完沒了。現在回頭讀,以說故事來說,有些段落太嫌累贅,應該要以附錄方式呈現;此外,由於工作繁忙,寫作進度延宕,最後幾個章節都是當周寫當周連載,錯漏字極多,文字品質也不佳,讀來頗為慚愧。

    預期接下來會做相當程度的修改,至於出版等等,那是更後期的事了。

    我讀三國僅為興趣,寫這些東西也只是希望能與更多朋友分享我認為有趣的事情。希望透過這樣的寫作,能在趣味與歷史知識間取得平衡。

    感謝各位在連載期間的回響,有任何意見仍請不吝批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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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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