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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09 10:05:45瀏覽626|回應0|推薦2 | |
雖說這是一個隨興說書談心的專欄,但我還是給自己設定了「工作進度」,實在是因為我一直都是懶散成性、少有長進的人,如果不給自己弄份進度表逼自己認真過活,那我真的會開始拖稿、最終停筆,讓這個部落格空留殘影。一個月至少好好讀三本書,寫三篇稿子,這對大半生在報社工作的我來說,怎麼看都不是太難的活吧?當初我真的這麼認為。可是,今天我是真心懺悔,人間事,哪可能這麼十足把握! 是哪本書讓我如此難以成篇?千萬別誤以為那是多麼困難的巨著,那樣的書我也讀不來;但稱這本書是經典之作,亦非誇張。《雪豹:一個自然學家的性靈探索之路》就是一本讓我讀來大受感動、但要說說這本書時卻又覺得難以下筆的書。 簡單的說,作者彼得‧馬修森(Peter Matthiessen)答應了他的動物學家朋友喬治‧夏勒(George Beals Schaller,簡稱GS)之邀,於一九七三年秋末,從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出發,前往近西藏邊境的內多爾泊區,觀察研究當地特有的喜馬拉雅藍羊(Blue Sheep,正式名稱為岩羊Bharal);這種藍羊主要分佈在喜馬拉雅山脈高處的懸崖峭壁間,並成為也在此區生存的瀕危動物雪豹的主食。當年,藍羊是綿羊還是山羊都還搞不清楚,如果能在牠們發情期近距離觀察並做紀錄,對確認這種動物的歸屬會很有幫助。 如果你以為這是一本研究動物的書那就錯了,這只是此事的源起。 翻開書頁,你將讀到的是一本文字優美動人的日記,作者忠實的把這六十五天的旅程,以日記的型式,一天一天的寫下他所看見的自然景色、描述沿路所見深受西藏文化與宗教影響的風土民情,以及這一路上他對自己半生的誠實思考與回顧。 我是晚熟的人,作者不到五十歲已有如此深刻而誠實的反思,我卻半百好幾才剛開始學著問「生命是什麼?活著為什麼?我是誰、誰又是我?」。就在這輾轉反側終日苦思之際,無意間看到了這本書,又因這本書,把十四年前買的另一本書《西藏生死書》也翻找了出來,兩本書交替著讀,反覆的問,雖說面對浩瀚宇宙、無盡人世依然難有領悟,但面對自己,我在多惑不解中多少看見了一點線索。 有一個科學家曾問作者,喬治‧夏勒是動物學家,他千里迢迢翻山越嶺去蒐集西藏高原的野生動物資料,可以讓人理解,但你「為什麼要去?希望找到什麼?」。彼得‧馬修森說他當時「聳聳肩,很不自在」,因為說他對藍羊、雪豹甚至喇嘛廟都有興趣,雖是實話,但似乎難以讓那位科學家釋疑,說他是想朝聖(作者之前早已開始追隨禪宗大師學佛),人家看他是個西方白人,總覺難以理解,所以他說「我坦承自己不知道。我怎能說我想深入高山祕境去尋找一種仍然未知,而且跟雪人一樣,說不定一追尋反而會失落的東西呢?」 在當時,西方人對多爾泊地區幾乎一無所知,只聽說那裡保有世上最純淨的西藏文化;水晶山就在多爾泊區,「這一座山的威力強大又微妙,遠遠近近的人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磁石吸過來一般,…一心想接近並朝拜這股神力的中心」;起程三十五天後,作者和GS抵達多爾泊的「水晶寺」,從借住的斯雅精舍近眺水晶山,作者說「前生──我不是認知,而是感覺到──這些山曾是我的家」。 我讀這本書,最受震撼的是作者藉著這段旅程,讓自己在最少的干擾下,一步一步在純淨的大自然中,展開對生命、心性的探索。 起程前他已有過一段時日的修行,也曾不斷嘗試找尋體驗生命的祕境,十月五日的日記裡,作者從對幼子的掛念,談到無偽的孩子與自然本質一致的境界,但大人受困在求生與怕死的本能,已感覺不出身、心、自然合而為一的無言淨境是多麼幸福。這種心性失落的劇痛,曾使他多年來定期服用LSD之類的藥物,誤以為在迷離幻境中的幸福感就是宗教經驗,但最後不斷重複的藥物幻景終於讓他煩透了,他明白那只是迷夢,「缺乏禁欲修行的硬度」,轉而學禪。 這趟旅行的終點斯雅精舍是噶舉教派的廟宇,噶舉教派在十一世紀由瑪巴大喇嘛創建,他曾傳法輪給密勒日巴活佛,密勒日巴的弟子後來再分裂出去成立卡瑪派,所以水晶山自十六世紀以來,就保有噶舉─卡瑪派的本質,以禁欲清規和簡約的教義為主,鼓勵長時間打坐入定,而非玄學的思索,這和禪宗強調直觀經驗甚於僧侶教儀及學理幾乎一樣,因此對作者來說,這就是一段心靈朝聖的旅程。 然而並不是登高山拜廟宇見喇嘛就能順利完成修行,在路途中、在水晶寺周邊,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坐中,作者誠實的紀錄了他時而修得心靈自由平靜得彷彿與山林合而為一的喜悅,時而跌落沮喪煩惱的深淵,有時似乎證得悟得,但有時又覺得什麼成果都沒有的心境起伏,也讓人感同身受,對與我們一樣是平凡人的作者,卻有如此不平凡的修為,格外感動。 十月十四日,作者在一萬兩千呎的崖邊小路攀行,他說,「能這樣在瞬息萬變的陽光、白雪和雲霧世界徒步旅行,風雨變幻近在眼前,我覺得好快樂」;十月二十四日,在林莫村準備第二天要環伏克蘇木多湖西壁走兩哩多的窄懸岩,作者說他「有一種無力感,熱情減退,跟著失去信心,內在也失衡了」,他坦然的說「我感到害怕」。 抵達目的地水晶寺後,作者在附近的蘇木多山找到一處可以打坐冥思的地方,他盤腿調息,慢慢的,「四周的山巒有了生機,『水晶山』動起來了。……我興起一股向外展開的本能,讓所有生命進入,像花兒浸滿了陽光。……我不覺得情緒有什麼波動,但心靈開展卻使我眼前浮出一層輕霧。接著霧氣散去,冷風吹醒了我的頭腦,身心一體乘著輕風來去自如。……我了解這一切,不憑腦子卻憑一顆心」;拜訪過水晶寺的活佛,作者領悟到人生「全心接受現狀」就已經夠了。 十一月十八日,作者比GS先行下山,他一路快步跋涉,四天連過三個高山隘口,全身痠痛疲勞,他責問自己「我一生都在山壁間趕時間,……我趕個什麼勁兒?」;之後抵達羅曼村紮營時,一個頭上結痂、有著一張爛唇的印度人往帳內探頭,作者控制不住自己暴烈的脾氣,一拳把印度人推出他的視線之外,他說,「我討厭的不是他的無禮、他的膿瘡和口臭──不,是他的肉身,跟我自己毫無差別的肉身。……什麼都沒改變,我依然被舊欲、自我和情緒、無盡煩人的瑣事和苦惱所包圍──我的知識和我的本性之間有一道鴻溝,困擾著我。……我一點指望都沒有。」可是,第二天作者又有了新的體驗,他說,「我正經歷一種改變、一種痛苦的成長,像蛇蛻皮一樣──遲鈍、暴躁、沒胃口,拖著前階段人生的舊皮,新眼睛上的死鱗片幾乎堵住視線,看不見東西。……我不再是舊日的我,卻不是新的我。」他彷彿瞥見了山的奧祕,體驗到「現在」的意義,他說,「希望」不在別的時空,就在此時此刻,「我當然喜歡今生!太妙了!何況我別無選擇!」 十一月三十日,作者下山飛回加德滿都,住進有衛浴設備的旅館,從九月出發以後就沒再照過鏡子的他,從鏡中看見一張憔悴的褐色容顏,他形容「和尚頭嵌著一雙藍眼睛,眸子清澈得古怪,卻是我自己也不認識的一張臉」。 一張自己也不認得的臉,也是一段新生命的開展。我印象十分深刻的一段有關「三個我」的敘述,或許也能佐證作者這段旅程的蛻變。十月五日,出發的第八天,作者和GS在九千呎高的林地搭營,雨後漸晴,但天氣很冷,他說,有一個「我」自覺是躺在亞洲山區睡袋中這個軀殻的觀察者,另一個「我」正思念著年幼的孩子,第三個「我」才是設法入睡的疲憊男子,「一切都顯得多麼怪異,一切又真是多麼怪異!」。十月二十九日,置身在海拔一萬七千呎的山間,「沒有路標,只見一望無際被鹹汗水模糊了的夢幻白影,往隘口的路呈瘋狂的螺旋形聳向藍天上的雪峰。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轟隆轟隆的雪崩聲。……坡度愈來愈陡,我幾乎四肢著地,指節挨著積雪學猴子爬」,就在此時,作者看著自己兩隻拉著簍繩的手,方方正正布滿人生疤紋的褐色手背,跟父親的一雙老手沒什麼差別,他領悟了「我同時是眼前的我、過去的孩童、未來的老人」。 從分裂的「我」到融合的「我」,時間不再是直線進行,生命也不是互不相關的存在;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書》裡也曾說,「一切事物,如果能夠看見它們的真正關係,必然不是各自獨立的,而是相互依存的。……每一個所謂的『個體』是由一連串不同的影響力組合而成」。因此,我們必須學習往內觀照,但這並不是容易的事。彼得‧馬修森時而有悟時而失落,這是因為「雖然美好的經驗是禪修過程中很有用的里程碑,但如果有任何執著,它們就會變成陷阱」。但這也是平凡人慕道的歷程,最可貴的是,作者在日記裡所做深切而誠實的反省,明白了人唯一能擁有的,只有「當下」,此時此地!所以,生與死都只在我們的心中,三個「我」最後融合成完整的一個我,一點也不怪異。 除了哲理性的思考,其實這本書也深具文學性,非常值得誦讀;像是作者的文字有時精準到如同紀錄片般忠實呈現著大自然的景觀,有時又優美得像一幅畫,「山路爬上開闊的青草坡,坡上的橡樹一動也不動,柔軟的野生橄欖在午後的銀風下跳舞。」「這道山脊上生長的是橡樹和楓樹,黃葉迷濛,把幽谷四周映得柔和無比。金風吹來秋日濃烈的腐植土味兒。」「下游的瀑布頂上,水光躍入空中、躍向太陽,陽光在波浪中打滾,而波浪舞動著,與遠山的雪景相映成趣。」……朗讀這些動人的文字,真有身在此景中之歎。 此外,作者寫人也非常有趣,我最喜歡他寫挑夫土克丹。他說,「我喜歡看這位邪僧的蒙古裔黃眼珠和野獸般的耳朵,我看他的時候,他大抵正盯著我瞧。改天我要問黃眼珠的土克丹,他前生是不是一隻雪豹或斯雅山坡上的老藍羊?他不會答不出來才對。」遇到困頓時,作者發現「這位豹眼聖僧從開始就比我們會幹活、會走路,我沒見過他無精打采或露出倦容,……一切動物和行人都是土克丹的朋友」。經過這趟旅程,作者觀察並省悟到,「土克丹活在眼前,不依戀任何東西,每天過得單單純純,這些方面他一再教導了我,他正是我希望找的良師」,然而,在最後一篇日記,作者依約到菩提納什古剎找土克丹,卻徒留呼喚,不見蹤影。 生命是什麼?活著又為了什麼?我是誰、誰又是我?……如果某一個時刻,面對浩瀚天空,我們忽然有了一剎那間的疑惑,請不要停止追尋的路,即使那是一條艱困無比的路。不是說讀《雪豹:一個自然學家的性靈探索之路》就能解開生命之謎,但通過彼得‧馬修森的這段「心靈朝聖」之旅,多少為我們開啟一道機緣,讓我們有勇氣繼續走在性靈探索之路上。 如果一定要挑點毛病,就是書裡的錯字、重複字、漏字稍多了點,可能這是一本老書新出,難免在編輯校對上有點疏忽吧。 書海覓蹤 ●書名:雪豹:一個自然學家的性靈探索之路(The Snow Leopard) 作者:彼得‧馬修森(Peter Matthiessen) 譯者:宋碧雲 出版者:馬可孛羅文化出版 出版日期:2012年8月初版一刷 參考書單 ●書名:西藏生死書(The Tibetan Book of Living and Dying) 作者:索甲仁波切(Sogyal Rinpoche) 譯者:鄭振煌 出版者:張老師文化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1998年2月初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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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