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上：那不可少的（三）：送我一個教練

有一年聖誕假期到初中同學Ｍ處作客。Ｍ從小便家境優渥，起居衣食應對進退很有大家風範。自從開業醫老公成為診所合夥人後，他們的生活更是典型的名流貴族風格：豪宅名車、美食精品、溫泉美容中心與入會費年費均不貲的鄉村倶樂部……。

聖誕節當天早上，在她精心布置充滿了節日氣氛的客廳裡，我們坐在軟厚舒適的地毯上，一旁是溢著天然枝葉香氣又優雅滿佈各種裝飾的聖誕樹。在這對恩愛夫婦互贈聖誕禮物又彼此驚喜相擁道謝的溫馨畫面後，Ｍ忽然變魔術似地捧出一個精美的包裹來，說是給我的聖誕禮物。我措不及防，一時間有些窘迫。要死了，我事先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招，沒準備回禮啊！雖說她多半不會在乎，不過到底……唉，禮物都遞到面前來了，面對著她夾雜了喜愛興奮迫切期待種種情緒的微笑，算了，既來之則安之，開吧！

原來是一個黑色真皮的旅行用指甲美容套裝包，內有修指甲專用的護理刀剪刀等配件，看得出是價格不菲的高檔貨。除了喜愛興奮外，她的神情還有那麼一點小小的驕傲自得：「我想妳那麼喜歡旅行，這該是最合適的禮物了。」我也覺得這美容包構想很好、做得也很精緻；很真心地向她道謝後，忽然注意到它的正面有個不認識的英文單字，好像是Ｂ開頭的什麼berry。心想，唉，從前在台灣只知道有 strawberry，到美國以後才發現這裡莓果的品種真是多到不可勝數，什麼紅莓藍莓黑莓的，這又不知道是哪種我不認識的莓了。至於為什麼一個旅行用美容包上要寫個水果名，那已經遠遠超過我的理解範圍……Ｍ精研美食烹飪，大概會知道這種水果。所以我非常認真地虚心向她請教：

「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心裡期待著聽到某種水果的中文譯名。

她驚嚇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像看著什麼外星怪物一様地盯著我瞧，彷彿我問的不是一個英文字，而是《The Four Loves》的作者是誰¹一樣：「什麼？妳不知道？！」

她的驚嚇大大地驚嚇了我，這是什麼大了不起的水果啊，她居然這個反應。還是……這種水果真的是家喻戶曉，就只有我這個土包子不知道？剎那間我閃電般地記起一段往事：

我初到美國的頭一年暑假，從台灣回來在舊金山轉機時，順路停了幾天去灣區訪友。在朋友帶去的聚會中見識到某富家千金：此女在台灣考不上大學（是的，那個年代大學還十分稀少，真有人考不上的），靠著家中財富來唸加州州立大學某分校。住豪華公寓開奢侈名車、晚上趕party喝高級洋酒、隔天一覺睡到中午起床後先抽根煙……。有次她和我一起坐在朋友車中，她手中拿著一張人家路上發的廣告傳單，瞧著瞧著忽然遞到我面前來，很天真純潔很理所當然地指著上面的"invent"問道：「欸，她們都說妳很會讀書，跟我說一下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我費了好大勁才勉強把立時浮起的驚嚇訝異輕蔑鄙夷等等情緒壓下去，以看似禮貌正常的神態語調回答了她。但從此，一聽到加州州立大學，就想起這位寶貝來。老天啊，別說大學了，那根本是初中程度的單字，台灣的初中英文課本上就教過了！唉，難怪妳考不上大學，照妳這種程度，考上高中就算妳祖上積德了！

憶起這段往事，因為Ｍ此時表現出的驚嚇，正如當時那位寶貝千金讓我感受到的驚嚇一樣。天啊，難道我竟然在Ｍ面前，鬧了一個天大笑話？我十分忐忑心虚、外加一些羞慚愧惶地問她：「我應該要知道嗎？」

Ｍ簡直像個洩了氣的皮球般。看得出來她放棄了原有的期待，死心無奈地開始幫我惡補了一堂時尚品牌課程。什麼這個牌子在英國是多麼受歡迎啊、她留英的妹妹在英國多愛買這個牌子的產品啊、後來她妹妹來看她時發現她家附近的購物中心有這個牌子的直營店，而且很多東西居然比在英國買還便宜時是多麼興奮地採購了一大堆才走的啊……。

嗯，所以雖然這個字看起來像是一種水果，還真不是水果。但是既然這個字其實不是一個真正的單字，那我幹嘛要因為不認識它而心虚愧惶啊？

但另一方面，我也開始比較能理解Ｍ的無奈及哭笑不得了。她肯捨得花大錢買個名牌品送我，自然是因為夠喜歡我夠在乎我。她自小環境優渥行事大方，而我打小認識她起就一向在經濟條件上遠不如她，她當然也不會和我斤斤計較期待我會回送個價值相當的禮物給她。但是她費心挑了份自認為再適合不過的好禮給我，而且又是價值不菲的名牌品，自己覺得挺高興挺得意，也很自然地期待我能欣賞她這份用心及懂得這背後所體現出的，她對我的看重與感情。只要我拆開禮物後，看到那牌子、那作工、那巧思，適時地表達一下驚喜感激，兩人相視一笑會意於心，她那小小的期待得著了我的回應，她自然也就滿足了。結果，哪想得到我這個外星怪物，居然會把那品牌名當成水果名要一本正經地和她學英文單字，逼得她這個送禮人還得要當場教育我這個受禮人，她送我的禮物是有多貴重……多離譜啊、多煞風景啊、多焚琴煮鶴啊……

不知道她會不會心生感嘆：「送即興高檔名牌貨，簡直是俏媚眼扮給瞎子看。」可怎麼辦呢？我就真的是從來沒聽過這個英國名牌啊。或者，像前篇提過的Coach一樣，我也許聽過，但就是從沒往心裡去。就算是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知道這個名牌，對我來說它依然不夠格稱得上是知識，因此若無特殊原因，是不配我多花一絲精力用心記住的。

^{1. 《The Four Loves》的作者 C. S. Lewis，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神學家與護教學家之一，也是我們倆都很推崇很喜愛的一位作家。古早以前某次去她家時，閒閒沒事從她書架上抽本書下來當睡前讀物，那是我第一次讀到《The Four Lo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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