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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05 13:58:55瀏覽1031|回應1|推薦11 | |
人生也真是諷刺。過去在那樣艱困的情況下都還死命拉著拽著不肯鬆手,卻在首度環境變好可以追求時決定就此放手告別。 然而真的就從此對鋼琴全然不念不想了嗎?怎麼可能呢? 接觸古典音樂,是大一進愛樂社才從零開始的。但因著之前斷續的學琴經驗,在還對著複雜的交響樂小提琴協奏曲茫然之際,卻很快地對各式與鋼琴有關的曲目入了門,包括鋼琴協奏曲——雖一樣有整個交響樂團,可焦點在鋼琴,基本上就已經先懂一半了。然後學會欣賞不同作曲家與演奏者的不同風格。從鋼琴開始,慢慢擴及管弦樂、室內樂、以及歌劇……。 不知有多少次,與愛樂社好友們坐在社辦裡,聽著經典曲目版本,聊著其中的傳奇軼事。有些時候一路繼續聽下去,也許幾年之後,驚喜地發現居然有一個新的曲目版本可以超越自己本來所認知;但也有更多時候,當日印象就已深深刻在心版上,從此除却巫山不是雲。 曾有一年多的時間,與JS在愛樂的路上親密同行。一回他興奮地把 Alfred Brendel 彈的舒伯特即興曲帶來給我,還體貼地在回醫學院之前,把他那臺當時在學生中算是奢侈品的CD隨身聽留給在總區的我,讓我能細細聽上一個星期。打從那時起,我愛上舒伯特,愛上即興曲——特別是他挑出讓我先聽的Op.90 No.4,也直到現在都覺得沒有任何人詮釋舒伯特能超越 Brendel。 音樂真是一門獨特的藝術。一個人的真性情真感情,也許在所寫的文字裡還能隱藏,但在所演奏的音樂中,落在知音者的耳內卻無所遁形。大五時有天遇見JS,他問:「某某天晚上,在活動中心外間禮堂彈琴的是不是妳?」咦?你怎麼知道?從頭到尾沒半個人影飄過啊?「我在裡面綠野社上刻印章課沒出去。一直聽到外面傳來琴聲,不知道誰在彈,可是聽起來就是妳——那樣好單純、好高興的樣子。」和三年前把自己心愛隨身聽與舒伯特留下給我時一樣溫煦的目光、誠摯的微笑。——分開兩年多了,他不知道我現在在練什麼曲目啊!怎能不心驚?怎能不感動?這是念在心坎上、讀進骨髓裡、懂到了靈魂深處——可是,有些人很好很好,卻偏偏是在生命中錯誤的時間點遇上,註定只能千分遺憾萬分抱歉地辜負。 畢業後工作了三年,忙完了考執照申請出國後,剩下一些空檔時間就修了一堂經濟學預作準備。有回把正在經研所攻博的好友TY邀到住處來幫著看幾道我解的題目,隨手從有限的CD收藏中挑了 Brendel 彈的舒伯特即興曲當背景音樂。沒想到他一邊看題目一邊漸漸地坐立不安,等放到Op.90 No.4 時,終於無比後悔地呻吟了一聲:「噢——!!!我錯了。」他開口投降:「我買錯版本了。沒想到 Brendel 居然能把舒伯特彈得這麼清澈!」我一揚眉笑了:「看!早告訴過你了!你先前就不聽!」嘻嘻,雖然我實在不是故意、沒有預謀,可還是忍不住得意了半天。 在無邊的曲海中,會遇見無數大愛的、小喜的、無可不可的、沒法忍受的……。但很久很久一次,才會有初聽 Brendel 所彈舒伯特鋼琴奏鳴曲D959第四樂章那樣的經驗:當時就驚了、癡了、醉了,只覺那是從自己靈魂中湧流出的旋律,竟將心上每一紋路都熨合妥貼……。至今超過了二十年,感覺依舊。每每在心亂如麻時,來這裡安定自己、找回生命中原本的澄澈明淨。 大三下快結束時,被大體及大體補考荼毒了大半學年的WH決定暑假時在家中開個古典音樂欣賞小組來解毒。他把計劃好的十次小組活動所聽曲目交給我,要我登在主編的院刋上。WH的音樂素養就連當初在愛樂社這個集中了一堆古典音樂迷的團體裡都被公認是大師級的,曲目從交響樂協奏曲室內樂歌劇到現代後現代一應倶全,其中鋼琴部分選的是舒伯特D960。正看著,他說:「D960那次讓妳來主講好不好?」「D960我不熟啊。我真正喜歡的,是D959。」「知道。基本上這兩首結構很類似。」我立時啼笑皆非。這就好像你愛上甲,人說:「你別愛甲了。我介紹乙給你。這兩人外型類似、收入類似、身家背景類似……。」可是可是,你看到甲不自禁臉紅心跳、看到乙卻忍不住驚愕爆笑——這感覺哪是替換得來的呢?D959於我正是如此,難以形容,無可替代。 也是JS,有次拿來某鋼琴協奏曲的帶子,特別指著後面一般不太會寫出的錄音所用鋼琴品牌名給我看: Bösendorfer——噢,貝森朵夫,這美麗的名字;聽完那卷錄音帶後,就愛上了她清澈溫柔又古典優雅的音色。大二暑假時幫當時的鋼琴老師在學校辦演奏會,曲終人散後我清理場地,有機會在那架貝森朵夫上彈了大約十分鐘。平生彈琴的滿足感,再沒有超過那十分鐘的了:那樣的音色、那樣的觸鍵、那樣的經驗啊——是瑪瑙敲水晶、是珍珠落玉盤、是串串銀鈴在微風中輕靈搖曳。 後來告訴了同班同學LH這次驚豔,事實證明她牢牢也久久地記住了。大五那年有天在門診遇見,她激動地一把扯掉口罩,顧不上兩人都穿著在病人眼中尊嚴無比的白色醫師服,當場拼命搖著我:「我跟妳說、我跟妳說……」口氣既急切又興奮:「我彈到貝森朵夫了!」啊啊啊,這絕頂美妙的滋味無與倫比的經驗妳也嘗到妳也懂了,真好! LH是個練琴多年的琴痴,曾經邊等公車邊看琴譜,入神到車來了都不知道。和她的友誼,很自然就是從鋼琴開始的。大四下暑假有天到她家作客,與她在鋼琴前玩得不亦樂乎。哈農、巴哈、莫札特……,她配合我的程度,彈我正練的曲目;也體諒我不強的視譜能力,找了一些結構不算複雜的曲子讓我當場練,再來和我四手聯彈及輪流獨奏。兩人同時發現,原來就算再簡單的曲子,不同個性的人詮釋起來竟也能有極大差異:她雄渾端莊,我清澈闊朗。「咦,原來妳是這樣彈的!」兩人彼此為對方開了一扇窗,讓對方見識到嶄新境界無限風光。一整個下午發自內心的驚喜感嘆此起彼落,這段記憶即使多年後依然歷久彌新。 記憶深刻的不止是我。出國後和LH中間也曾有一段長時間沒通訊,再度聯絡上後某天她忽然就把自己彈的蕭邦幻想即興曲錄下,隔著大太平洋地電郵附件來給我。信中說:「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起彈鋼琴嗎?……」 怎麼能不記得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機會,你會忘了什麼時候和什麼人吃了什麼飯、扯了什麼淡。但是在那百分之零點零一的時刻,當兩個靈魂相遇碰撞迸出火花,從此雙方生命裡都會留下深深的印記:滄海桑田也不能磨滅、久不聯絡也難以遺忘。 聽著她彈的幻想即興曲,我笑了也懂了:即使不停地在豪宅與小孩中穿梭、在日進斗金的診所與丈夫的高爾夫球會間忙碌,內心深處她卻依然如故——還是那個可以看琴譜看到忘了上車的琴痴、那個十六年前在她家鋼琴前與我精彩碰撞的靈魂。 我的確不再有希望自己能優雅彈出高深曲目的鋼琴夢了。但是這麼多年來的心思感情,那些先前所有花下的時間精力,讓她早已內化為我的一部分,無法單獨抽離。回首前塵往事,若非鋼琴,生命中也不會有這許多感動時刻與美麗回憶。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全文完) 留言前請先閱讀本版左側窄欄處的本齋簡介與齋規。為保持版面清淨,違規者將被刪文,不合尊意處請見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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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