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最近的邦諾書店（Barnes & Noble）原本有一整面牆的書架都擺著詩集，隨著民眾的閱讀習慣改變，詩集的數量逐年減少，從滿牆詩集，變成四分之三，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最後只剩一個狹窄的書架，僅擺出經典詩集和少數幾位銷量不錯的詩人作品。

在為數不多的暢銷詩集中，有兩位詩人的發光度明顯勝出，那就是朗．莉芙（Lang Leav）和露比．寇爾（Rupi Kaur）。她們都是從社群媒體竄紅，繼而出書，逐漸享有國際聲譽的詩人。寇爾的詩，強調女權，訴求寫作是一種淨化，其接地氣的語言，確實能獲得同溫層效應。而莉芙的詩，關於愛、死亡、背叛、悲傷，相較於寇爾的Instapoetry風格，莉芙的語言稍稍偏向古典。她曾在受訪時說過：「在風格上，影響我最深的是佛洛斯特、狄金生和蒂斯黛爾。他們的共同之處在於能夠將複雜的情感轉化為簡單的詩句。這些詩人以簡潔著稱，而正巧，Instagram是適合簡潔文風的一個很棒的媒介。這就是為什麼Instagram適合我的某些作品，但這當然並不意味著我的寫作是為了迎合這種媒體。」

向來喜歡狄金生的我，一讀到莉芙的文字，有一種行走於森林，忽然之間，與一雙坦率的眼睛相視的熟悉感覺。比方說，這首散文詩〈No Poet〉（沒有詩人）：

There is no poet before me who is exactly as I am. No one will ever write the words I've written , think the thoughts I've thought. My poetry is a candle burning gently, an everlasting flame coaxing something tender, turning all toward love. So much of our world is drenched in anger. But love is our natural state of being. We may lose our way for awhile, but from love we have come and to love we will return.

（在我之前沒有詩人和我一樣。沒有人會寫出我寫過的文字，思考我曾經思考過的想法。我的詩是一根輕輕燃燒的蠟燭，是一團永恆的火焰撫慰著溫柔之物，將一切導向愛。這世界的許多地方都充滿了憤怒。但愛是我們自然存在的狀態。我們可能會迷失一段時間，但我們來自愛，為了愛我們會回來。）

她的文字調性，既詼諧又嚴肅，既異想天開又與現實接軌，看似童稚的表面下有其複雜性，滋養她的詩壤包括藝術、流行與書籍。在成為詩人之前，她擁有一個時尚品牌Akina，而且經營得相當成功，有別於一般人對女詩人的既定印象，莉芙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她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也是一個出版詩集能賺錢的詩人。

也許有人會猜測，莉芙是否含著金湯匙出生，才能擁有這麼好的發展？事實正好相反。莉芙出生於泰國難民營，童年時期隨父母移民澳洲，在難民社區長大。繼承父母顛沛流離的創傷，持續不安，紮根於她的作品中，摘除不掉。或者說，她從未想過摘除它們，反而讓它們深深烙印，成為她人生際遇裡的另類勳章。

除了不安，還有心碎，愛與失去流淌於她的作品中，只要隨意翻閱她的作品，都能找到線索，就像這首短短的〈He's leaving〉（他要走了）：

My nine

   is your noon;

         I'm just packing now ──

your winter,

   my June.

       wish I could pack you.

（我的九點

　　　是你的中午

　　　　　　我正在打包行李

你的冬日

　　我的六月

　　　　希望我能打包你）

又如這首〈If My Life Were a Day〉（如果我的人生是一天）：

You are the moment before the sun sinks into the horizon. The transient light ──

the ephemeral hues set against the fading, fading sky.

Until I am left only with the moon to refract your light. And in your absence, the stars to guide me ── like a cosmic runway ── steadily into the dark.

（你是太陽落入地平線之前的片刻。瞬息萬變的光──

　稍縱即逝的色調映襯著逐漸褪色的天空。

　直到我離開僅以月亮來折射你的光。而你缺席的時候，星星

　指引我──宛如一條宇宙跑道──踏實地步入黑暗。）

再如這首〈Time〉（時間）：

You were the one

　　I wanted most

　　to stay.

But time could not

　be kept at bay.

The more it goes,

the more it's gone　──

the more it takes away.

（你是那個

　　我最想要

　　待著挨著的人。

　但時間不能

　　被拒之門外。

　越走越遠，

　它消失得越多──

　　它帶走得越多。）

綜上所述，可知自然、愛情、死亡和時間的主題，經常出現在莉芙的作品中。有時，她切斷與社會的聯繫，孤獨地向內探尋。除了愛情與失去，她還觀察自己與周圍世界的關係，以及人與人之間，靠近與疏離的種種微妙心理。

對一個女人來說．如何愛？如何放手？始終是一生的課題。對一個詩人來說，誠實剖析自己，無所畏懼，始終是創作歷程中非常重要的信念。

她提過：「很多讀者說，閱讀我的詩，幫助他們走過艱難時期，甚至拯救了他們的人生。我相信詩就像一面鏡子，有時你閱讀一首詩，但它並沒有改變你，然而多年後，忽然間你會發現，你與那首詩產生深切的共鳴。改變的不是詩，而是你自己。」

與其他成名甚早的詩人不同，二〇一二年，莉芙三十一歲才開始在Tumblr發表詩作，隨即吸引了大量追隨者。二〇一三年，她在美國出版第一本詩文集《Love & Misadventure》（愛與不幸）旋即登上亞馬遜暢銷榜冠軍。二〇一四年，她出版《Lullabies》（搖籃曲），榮獲Goodreads 讀者選擇獎。二〇一五年，出版《Memories》（回憶），二〇一六年，出版《The Universe of Us》（我們的宇宙），二〇一七年，出版《Anthology of Love》（愛情文集）和《Sad Girls》（悲傷的女孩），二〇一八年，出版《Sea of Strangers》（陌生人之海），二〇一九年，出版《Love Looks Pretty on You》（愛之於你是美的）和《Poemsia》（詩篇），二〇二〇年，出版《September Love》（九月的愛），二〇二一年，出版《The Gift of Everything》（萬物之恩）。其中《Sad Girls》（悲傷的女孩）和《Poemsia》（詩篇）是小說，其他九本書都是詩文集。

莉芙一直以穩定的書寫態度和一年至少一本書的出書頻率，在詩壇持續發光。我認為她是一個成熟的創作者，懂得調整情緒，知道自己的目標並努力完成。

順應時代趨勢，莉芙也把詩作放在Instagram上，成為科技世代口中的「Insta詩人」。許多讀者從Instagram接觸她的詩，進入她營造的日常生活的美，體悟愛與渴望，忠誠與背叛，痛苦與希望。她運用簡單的句子，與讀者產生聯繫，在疫情期間，撫慰許多受傷的靈魂。

我特別喜歡她對寫作的觀點，比如說這篇〈The Path of a Writer〉（作家之路）：

The path of a writer starts with an electric pulse, like a heartbeat. Barely preceptible and fragile as a newborn. Someone once told me writing is like panning for gold. But I think it is like stumbling on the ruins of a lost city, talking to its ghosts. Wandering its deserted streets with long-forgotten names.

One day you will find your city and you will build it with one painstaking word after another. Only then will you know the path of a writer. Know what it is truly like to inhabit a world you have created, and how this world that began as a heartbeat, becomes a living, breathing thing.

（作家之路從電脈衝開始，彷彿心跳。無法感知與脆弱，宛如新生嬰兒。有人曾告訴我，寫作就像淘金。但我認為這就像在失落城市的廢墟跌跌撞撞，與它的鬼魂交談。流浪於荒涼的街道，名字早已被遺忘。

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自己的城市，你會用一個又一個細緻的字構築它。唯有如此，你才會懂作家之路。瞭解居住在你創造的世界裡真實的感受，以及這個世界如何從一個心跳開始，成為活生生的，呼吸的事物。）

成為詩人，並非僅僅運用字詞去撐起一個假象，並非將見解依樣畫葫蘆去獲得某些族群的認同，當然，也不是如實將心情搬到詩句中就稱之為真。所謂真，應該在捕捉心靈觸動的當下，透過人生經驗與情感打磨，把粗糙的顆粒搓得光滑些，再以適當的文字技巧，留住無法重複的此時此刻。

我認為莉芙成功做到這些細節，無論是承載悲傷的橢圓星系，抑或探討愛情的螺旋星系，甚至是容納一些生命中起伏不定遭遇的不規則星系，她都能平衡運轉。

你準備好進入詩的星軌嗎？容我用莉芙在《我們的宇宙》中的詩句結尾──

I know there is a terrible distance between us. But our bodies are made of stardust, and we are hurtling through space and time, toward the most beautiful collision.

（我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很遙遠。但我們的身體是由星塵構成的，我們正在穿越時空，奔向最美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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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野薑花詩刊》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