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美東新英格蘭地區是秋天的家人，而其中的麻州，則是秋天的親密愛人。

麻薩諸塞州，Massachusetts，諧音近似「滿山秋色」，不負此名，每年一入秋，整個麻州便成為一首璀璨情詩，視線所及，既是遼闊的金箔，亦是雋永靜謐的油畫。

秋天不像夏天總是光著腳，秋天喜歡穿時髦的踝靴，精神煥發，英姿颯爽。她的步伐是五線譜上的音符，向世界吹奏Careless Whisper；她的微笑是詩意的信差，向世界投遞豐碩的美好。

◎◎橘色溫度◎◎　　

九月勞工節一過，夏天即近尾聲。樹葉翻飛的節拍，夾雜著熟成氣息，連風聲彷彿都胖了些。

玉米收割後，小城的農場立刻擺出又大又肥的南瓜。城裡的居民多數在假日到農場選購大小適中的南瓜，有人只挑一顆，有人一次買好幾顆，那份仔細混合一種趣味性，這是秋天獨特的情緒。小孩們則開心地繞著南瓜互相追逐，彷彿走入巧設的棋局，與善良的鬼魂對弈。

南瓜的「臉型」各異，或繪，或刻，或裝飾，頗能代表眾生相，若挖空，可做南瓜燈。萬聖節將至，敲敲橘色外殼，鬼吹燈；豐收季來臨，擁抱富庶的秋，坐享沉穩。耐人尋味的日子，總有幾片葉子適意地飄落跟前，與雙腳合韻。

橘色的南瓜，橘色的溫度，遠望就像一個巨型南瓜派。若下雨，便以童心幻想，一鍋南瓜濃湯在大地之爐烹煮著。

◎◎藍白小確幸◎◎

秋天晃蕩於波士頓海港區，格外有一種舒心的節奏。穿著球鞋和耐髒的衣服，隨意坐在碼頭甲板上，曬太陽，吹風，訴說著秋天裡豆莢迸裂開來，甜暖的小事。過一會兒，起身走著走著，把海上的帆船遊艇，停泊於心。走著走著，藍天的藍，白雲的白，落入掌心。走著走著，肚子餓了，閃進永遠大排長龍的Tatte Bakery & Cafe，與好友分吃Ricotta & Pea Flatbread和Halva Bomb。走著走著，嘴饞了，到Taiyaki買可愛的鯛魚燒霜淇淋。

假設你想遠離塵囂，不想看到渡輪也不想看見過多人潮，那麼，小城的海灘是你一定要收藏的口袋名單。

夏天的Crane Beach總是湧入大批遊客，時序邁入秋天，氣溫漸低，僅剩本城居民會在海邊散步，邊走邊欣賞海鷗搔癢藍天，窺視螃蟹殼的祕密曝光，或者，坐在寬敞的畫面中，悠閒看海。

十月以後，海灘開放可以遛狗，也可以騎馬。於是，馬兒瀟洒奔馳的場景活生生在眼前上映。

秋天到海邊，見沙子被馬蹄暴烈揚起，彷彿瞬間顯影、隨即消隱的沙之書。默數一匹馬、兩匹馬、三匹馬……騎士有男有女，交會時快如閃電！邊緣騰起的風，形似翻頁，加上馬兒帥氣的甩尾動作，儼然批閱文章的儀態。

背向而馳的馬，在某個定點從容轉身，嘶鳴聲混合著海風自彼端傳來，黑馬、棕馬、白馬……各以高大英挺的姿態，捲起雪堆般的浪潮。此時，漫步是最優美的舉止，乾淨細緻的沙，裹著舒緩的蹄，每一步都像詩的叩問。濺濕的馬毛散發油亮的質感，馬鼻暖烘烘地哼出對應文字，遼闊的海面拉起藍弦，波光如舞孃旋跳於樂聲中。

凌亂的白沙標記秋天的萌生，被提綱挈領過的幸福感，遭擱置的冷冽，伴隨多行蹄印，段落自成，雜沓成書。

◎◎灰褐色飛翔標點◎◎

晨起閱讀時，忽聞尖銳的和聲，由遠至近，刮著藍天而來。憑窗外探，果然見到一群加拿大雁，集體往南飛。

忽然驚覺，秋已深深，溫度傾斜下降，越冷越見天闊。空氣的觸感像鏡子，冰冰涼涼，彷彿有人端坐其中，睜著一雙神祕的眼睛。

加拿大雁漫長的遷徙過程中，常會棲息於鄰近水邊有植物的低窪地，不一定隱密，更多時候牠們展現合群的魅力，一起降落在波士頓公共花園，抑或鄉間的健行路線、湖畔、河岸，舉止大方地覓食。由於牠們的覆羽、肩羽和背部皆為灰褐色，集體停駐於草地時，乍看之下，像密密麻麻的問號，又像從容不迫的逗號，自然之書有這些可愛的標點，更經典更耐讀了。

午後發呆時，又被一群加拿大雁喚回現實，聲音高八度，應是開嗓過的。再度抬頭望，人字隊形像一個巨大的飛鏢，緩緩地打劫雲絮。

我的靈感隨之移動，起草漂泊的旅行伏筆。而身旁不停翻卷的枯葉如手紙，陽光忍不住從字句的縫隙鑽，細緻的動作恍若一種失傳的手工藝，落下的點點燦金，是飛羽的雙面維諾妮卡，適合以寧靜隱喻。

◎◎火焰鎏金◎◎

秋天最詩意的儀式感就是賞楓，住麻州的人，不必出遠門，在自家院子或路旁，就能與搖曳的楓葉相望。葉子紅了，一片接著一片，彷彿傳遞訊息，把一句話，變成一首詩，把一行文字，變成短篇，再擴散為長篇小說。

麻州的楓紅，比新罕布夏州慢兩週左右，從九月底開始，北方已紅透半邊天，多少人趕赴一場與楓葉的約會，往北方，往山裡去，即使塞車也甘之如飴。我極少續接這樣的熱鬧，我喜歡站在原地，讓秋天飄落眼簾，不是滿山滿谷的紅，而是必然相遇的美麗。那些藍天下的即興舞蹈，燦金、酡紅，沈澱為記憶裡最難忘的姿影。

秋天從味道蔓延，樹林傳遞而來的香氣，比夏日濃郁，聞起來沈沈的，彷彿要埋進天地這個大甕，釀成醇酒。周遭顏色多了燦爛的輪廓，當然也比夏日鮮豔，每一片葉子自成風華，每一顆果實都有故事。雖然世界不停改變，面對未知，大自然的行程表依舊，該冒的冒，該熟的熟，該落的落，如此秩序。

散步時，調整呼吸，讓氣息流動，感覺內裡染上秋色，心靈養著富庶的穀倉。一步一步，走進新鮮的風裡，日子在身邊翻頁，細讀秋天。

大衛．喬治．哈思克在《森林祕境》形容楓樹的翅果：「有些像尺一樣直，有些則像回力鏢一般往下彎，有些則拱起成弧狀......大部分種子都在降落一兩秒之後就開始旋轉。它們的翅膀轉動時，翼肋會切過空氣，薄薄的翅脈則隨後跟進。」

通常是早晨，一群長著翅膀的楓樹種子降落身側，嘩啦啦啦啦，雨點般落下，「彷彿植物界的航空大展」哈思克形容得真妙！粉紫色的翅果，在風中優雅旋轉，我的眼前形成無數小漩渦，彷彿為世界攪拌著楓糖漿。我抬頭看高大的楓樹，層疊的葉片之間，仍群聚著許多粉紫色翅果，它們等待起飛，航向遠方，創造屬於自己的歷史。

再奢侈一點，便邁向荒野。黃昏時，爬上小城的草莓丘，帶著對溫柔光的嚮往，在無人小徑，深陷明亮黃、暖糯橘、琥珀金、豆沙紅、焦糖棕、絲絨綠……如此高級的色調，只有秋天能駕馭。

在傍晚的伸展台，秋天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落日打亮秋天的顴骨，精細蜜粉輕刷出無暇妝容。她的笑驚動了一排蘆葦，錯落有致的詩意，如泉脈，鑿開。且聆聽與理解一切詞語，在金色航道暖身，當夜晚降臨，時間便完成永恆的意義。

◎◎光之翼◎◎

納博科夫說：「光，穿過樹葉，像蝴蝶。」我喜歡光，喜歡循著光源走，尤其秋天，陽光一灑，點葉成翼。

十一月初，楓葉幾乎落盡，接著該是橡樹葉在陽光下鑲金的最佳時刻。住家附近，有一條河，經過一座木橋後，隨意選其中一條小徑，往樹林深處走。雙腳踩過地上乾燥的落葉堆，發出清脆的聲音，彷彿向大地寂靜之心射出無數微小的箭，帶點甜，肉桂香氣的，混合著草葉、松果、樹皮和泥土多重奏的芬芳。

行走時儘量貼合大自然的頻率，陽光在葉片上跳芭蕾，空氣裡有好多隱形律動線條，像波紋般傳導。秋天的光線和夏天不同。夏天的光線明媚耀眼，像青春正盛的少女，秋天的光線溫潤如琥珀，像優雅的貴婦。

陽光穿透不同品種的樹葉，藉著微風，聚攏之後散開，迴旋往復。從樹下仰望，這些不同彩度和明度的植株，淺褐，深咖，橙黃，金屬綠，祕境橘，甲冑灰……為天空裁成水溶蕾絲高級訂製服。

小徑最高點是月亮丘，三百六十度的空曠視野，讓胸臆舒暢，天大，地大，感覺自己是澄明季節中，長出的一棵幸運樹。周圍有冠藍鴉飛翔，有昆蟲輕顫翅翼的聲響，有果實迸裂的想望。

十一月，詩允了秋。裸色系的我，與森林交換一場夢，他們變成人類，走出去車水馬龍，我成為一棵樹，往心靈深處，行光合作用。

◎◎黑絲絨密碼◎◎

日光節約時間一結束，下午四點半便天黑，白天頓時縮短，少於十小時。午後，趁著氣溫回升，天未暗，穿上防水鞋，踏入住家附近的森林步道。這條步道的林木繁密，空氣偏潮濕，蚊蟲也多，沿路可見一群灰藍蚊子，在身邊飛舞，薄片般的翅膀，拍出一道道細微的玻璃藍光，像昆蟲界的帶刀侍衛。

小城養馬的人頗多，草地上常見馬蹄鐵踏凹的痕跡，有時還能見到馬糞，間距算好似的，一坨又一坨，彷彿刪節號，意猶未盡……還好落在森林裡，無數植物形成巨型的空氣清淨機，不久便把臭味分解掉。

隨著日光偏移，原先發亮的草葉慢慢黯淡，天空也從矢車菊藍，漸層到普魯士藍，視野有深有淺，感覺我融入Dan Schultz的風景畫中。

步道有一小段充滿爛泥，爛泥之上是落葉層，每片落葉都濕漉漉的，發出腐爛、蘑菇和核桃混合的氣味，每一次呼吸，鼻子裡就裝進了一個神祕的世界。

雖然眼前空曠，人煙稀少，但林子裡卻熱鬧得很！許多鳥類和昆蟲躲在牠們的祕密基地，歌舞昇平，轟趴不斷，許多絨毛，觸鬚，芽痕，持續輸送水分和營養，大自然的交易與互惠，有一股理所當然的純真。

十一月中旬，季節即將從深秋過渡為初冬，所有繽紛色彩，也將暫時隱匿，留給大地一個漫長的休止符。因此，我總在初雪之前，持續閱讀秋天，試圖扭轉莓果的命題，也想穿越楓葉製造的紅色火焰，燃燒句子，灰燼之後便是另一個開始。

不知不覺越走越遠，算一算時間，應該折返。來時路的陰影面積增大，明度降低，兩旁蓊鬱的樹林，從安徒生風格變成史蒂芬金氛圍，再不加快腳步，郊狼可能會現身來打招呼。

甫走出森林，夜晚便拉上黑絲絨，上弦月掛在天空，像鐮刀，把星星一顆一顆劃亮……

（發表於《WAVES生活潮藝文誌》19期．2022年冬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