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褐色的記憶。

    不是鮮豔穠麗的紅，不是浮熱狂野的綠，不是冷冽刺骨的灰，是溫柔沉穩的褐色。屬於秋天的顏色。

    我和她對坐在楓樹下，擺了一桌子的課本講義，我腦袋充塞著歪扭得數字與公式，她則沉醉在過去與現在無止盡的對話之中。一片落葉啪搭擊上書本。掌形，紅中帶著黃斑和白點，不如過去在照片中飽滿鮮紅的印象，它斑駁。斑駁得討喜，斑駁得可愛。秋風翻閱凌亂的書籍，吹落了紅葉，連心思也被吹散了一地。

    愛在這風輕柔的喘息間遊蕩，涼爽的氣流拂過我的雙頰，彷彿聽見她的細語，呢喃著。就在這片靜謐中，我漫步，丟了滿後腦勺的束縛與規則，以極緩慢、慵懶的速度品嚐秋天的氣味。不自禁戀上這般光景，如我迷戀咖啡的香醇，苦澀中帶點甜而不膩，入喉溫潤清醒。她也喝咖啡，但不如我這般無可就藥。只是跟著我淺嚐一口。

    一片枯葉倏地滑過我肩，躍入風中，隨著她哼唱的詞曲節奏，舞著、旋著。我的目光追逐著優雅的那片葉子飛翔，征伐整個天空。

    天空，被交織著的枝椏，細瘦地切割成了好幾塊蒼藍。陽光透過蜷曲、孱弱的葉面，滲出微微棕褐色的光芒。我仰著頭看，竟感到些許悽涼，湧上心頭，結成了眉間的紋路推擠著。是不是因為這個季節象徵著凋亡，象徵著萬物終將毀滅、無可抗拒的悲哀?我沉默了。

    又是一葉褐色。墜落。劃破肅殺，散著點古氣磅礡。

    她撫弄著掌心的葉脈，凝視我糾結的眉心，跟著沉默許久，接著輕啟稍帶蒼白的唇，幽幽地說：「聽哪，那群葉沙沙的聲響，是不是像極了喝采聲?」那字句如此輕柔低微，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她瞇著眼，拋給我一個笑臉。

    我閉起眼，試著沉澱，打通耳路，去聆聽，去想像。一陣風旋起數以百計的黃葉紅葉褐葉，捲起，再灑他一地色彩。阿，葉片互相摩擦和落地的聲音，都像極了誰在鼓掌。啪沙啪沙──

    就在最後一片葉子安然伏在地面時，我赫然頓悟──原來，每片落葉都儲滿了對春季的愛戀，在恬淡中蘊蓄著深情，婉約內斂，溫柔敦厚。為一葉無悔無私奉獻的春泥護花，我報以心靈無尚感動的掌聲。呵，不是悲哀哪！是多偉大的情操！在樸實中閃耀著不凡的光采，這季節會是個含蓄的轉捩點，承受一切，吞吐一切，綻放一切。

    是她點醒了我，毋須過多的隻字片語。一雙清澈的眸子埋在黑色粗框的眼鏡下，總露著點論調，莊重成熟，卻又平易近人。多少大惑不解、多少激盪、多少感觸、多少大澈大悟，在這個季節裡，共同品嚐那份冷冷清清，用心上那條絲弦轉譯思維與語言的共鳴。也許她就像是我的秋天，我需要這個季節來潤飾破碎的心靈。

    那是一片褐色的記憶。驀然回首，一片紅葉還夾在故事的頁與頁之間，留著那一天殘存的一點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