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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壯歌(四)/ 曾紀鑫
2021/10/26 00:03:00瀏覽296|回應0|推薦4

 

 

 

飛機從雲層降落,越過雪山,穩穩地降落在拉薩貢嘎機場。空氣因缺氧而更加透明純淨,能見度之高,使得周圍的一切幾乎觸手可及。天更藍更近,也更幽更遠。新奇與新鮮,令剛到西藏的我興奮、激動不已。可夜半時分,強烈的高原反應發作了,從未有過的偏頭痛令我輾轉反側難以自持。幸而進藏之前有所准備,掏出隨身攜帶的去痛片吞服,才有所緩解。

西藏高原作為全球海拔最高的高原,世界上的第三極地,這裡不僅有世界最高山峰珠穆朗瑪峰,氣候反應之強烈,恐怕也可以稱得上世界之最。初次進藏之人,誰也免不了這種不期而至的強烈的高原反應。在這裡生活久了,據說某些身體特征、生理結構也會相應地有所改變。當然,藏民初到內地,也會遇到暈暈乎乎的低原反應。地理環境、氣候特征,考驗著無法擺脫肉身之困的萬物之靈長人類。

文成公主也不得不經受這種考驗!

當年從西安到拉薩三個年頭的路程,今天坐火車只需三十個多小時,乘飛機只需幾個小時即可抵達;而飲食、住宿、醫療等各種條件,今天與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古代,更是不可同日而語。文成公主以一個長在皇宮沒有經受多少磨難挫折的嬌女子,不僅承受著生理上的諸多痛苦反應,更經歷了失夫、懷鄉、孤獨、寂寞等心理煎熬。

在翻閱所能找到的各種有關文成公主的資料時,兩則傳說讓我相當為難,不知該不該訴諸筆墨。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如實記錄。

一是文成公主在入藏的漫漫長途,產下了一個孩子。孩子的父親不是別人,正是吐蕃前來迎娶公主的正使——大相祿東贊。唐代胡風盛行,李氏家族血統中有著少數民族的基因,在男女兩性關系、婚戀方面較為開放,如唐高宗迎娶父親唐太宗的才人武則天,放在宋、明時代,簡直是一件無法想像的事情。文成公主與祿東贊一路行來,長期相處彼此傾慕,哪怕他們之間有些緋聞,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就事實而言,這種可能性不太大。文成公主即使懷孕,也沒有必要生育,小孩的撫養及發展將是一系列相當棘手的難題,以隨行醫師高明的醫術,處理這樣的事情可謂易如反掌。從祿東贊完成和親使命回到吐蕃,一直受到松贊干布的重用來看,他與文成公主的“桃色新聞”,當屬子虛烏有。

不過由此我們可以推想一下文成公主的生育。王昭君在匈奴生有一子二女,文成公主則沒有生育,這恐怕與西藏高原惡劣的氣候、環境有關。據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些援藏的漢族女子,生養小孩得回內地老家,如果在藏地生育的話,孩子一般會夭折(以今日發達的醫療條件,何地生育已不成問題)。可以想見的是,文成公主可能有過身孕,但要麼流產,要麼沒有成活。

另一則傳說,是說文成公主死前精神錯亂。

文成公主和親吐蕃,在藏地生活了四十年。與她一同進藏的工匠、醫師、文士等早已不在身邊,即使那些侍女、衛士等,四十年過去,恐怕也是非死即散。夫君早亡,贊普不斷更換,對她的照顧日少,加之膝下無子,文成公主晚境十分孤寂而凄涼。如果說這些個人的悲慘遭際猶可克制忍受,而令她心酸難以承受的是,吐蕃與唐朝重啟邊釁,發生了大規模的戰爭,雙方死傷有時達十萬甚至二十萬之多。本為和親而來,自她進藏後松贊干布在位的十年間,唐朝與吐蕃從未爆發衝突,哪怕邊境線上難以避免、偶爾發生的小小糾紛也不曾有過。可晚年的她,已無法影響續任的執政贊普,難以左右吐蕃時局的發展,每念及此,就覺得有負故國父老鄉親的重托與矚望。悲涼、無奈與痛苦長期壓抑在心,無以排遣,心緒失常乃至神經錯亂,這種情形也並非沒有可能。

唐高宗永隆元年十月丙午(680111日),文成公主走完了悲壯的一生,追尋那等了她三十年的夫君松贊干布而去。當其時,漢藏正值爭戰,但吐蕃仍為她舉行了最為隆重的葬禮,唐高宗特遣使臣前來吊唁祭奠。吐蕃史書從不記載後妃喪儀葬禮,唯對文成公主破例優待,予以記載。

述及文成公主,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王昭君。在一部長達幾千年的和親史中,她們的聲名最為卓著,命運何其相似乃耳,但只要稍作比較,兩人之間又有著一定的區別。

為了國家、民族的和平,她們遠赴異域和親,以女人獨特的行走方式,不惜犧牲個體,傳播華夏文明,做出了僅憑軍事與武力難以達到的一切。

王昭君活了約五十歲,文成公主度過了五十六個春秋,兩人的生活晚景,都透著一股濃郁的悲苦,但個人之悲又有所不同,如果說王昭君以悲涼作底色,而文成公主則以悲壯為基調。王昭君迫不得已的“從胡俗”嫁給繼子,在懷念故國、思念父母兄嫂與置身匈奴、不舍兒女親情之間的撕扯遠甚於文成公主;而文成公主生活的吐蕃,環境、氣候之惡劣遠甚於匈奴之地,她看似無情卻有情地主動放棄回到長安的機會,想歸而不歸,能回而不回,以對松贊干布的堅貞之情,以不辱使命的民族大義,以漢藏文化的契合融會,聽從命運的安排,長期堅守,直至生命的終點——這種男人也無法比擬的胸懷氣度,有著一種挾高原風雷撲面而來的瑰麗奇幻與恢弘壯美!

王昭君和親的匈奴早已隨風而逝,而受惠於中原文明的吐蕃,已成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文成公主雖然生於中原長於長安,她的前生(如果有的話),仿佛西藏高原的一個精靈(綠度母轉世)。

文成公主以唐太宗公主的身份,率領龐大的送親隊伍及攜帶先進的中華文明,對吐蕃的影響顯然大於王昭君。但有關王昭君的文藝作品更多,流傳更廣,這主要在於王昭君由一介極其普通的山野平民女子,到宮女而閼氏,完成了跨越型的“三級跳”,給後人留下了無數的想像空間。文成公主的閱歷簡單得多,史書記載得較為詳細,留傳的文藝作品雖然也有傳說、故事、神話等,但可發揮的空間則相對有限……

一千三百多年過去了,從內地前來藏王墓地憑吊文成公主的漢人,因受自然環境的限制,應該不會很多,但也不會很少。

以今日情形而言,盡管早就開辟了公路、航線,青藏鐵路也於200671日通車,但從內地前往西藏,在某種程度上仍比出國還要困難。許多人因身體條件望而生畏,而那些前來西藏的旅客,安排的游覽線路主要以拉薩、納木錯、林芝、日喀則為主,離拉薩約兩百公裡的藏族文化搖籃——山南地區則少有旅游團隊前往,而藏王墓區至今則沒有開辟專門的旅游線路,也沒有班車前往。

如果不是十多年前結識了山南藏族漢子嘎多,不是他駕車帶我前往,哪怕進藏,也可能是隨團旅游,難以深入山南地區,到不了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的墓地。

藏王墓位於瓊結縣境內的穆日山谷。這是一處沒有經過人工維護的天然墓區,一塊寫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藏王墓”的白底紅字墓碑,被一片紅色的岩石、土塊鑲嵌著,不甚起眼地立於路旁。埋在這兒的藏王共有二十一位,能確定墓主有十六位,但明顯可見的墳墓只有十一座。它們全是一些人工堆砌的沒有任何裝飾的土塚,不像漢家皇陵辟有長長的甬道,立有高大的石人石馬,顯得富麗堂皇、氣勢雄偉。藏人死後流行天葬,也有塔葬、火葬、水葬等習俗,像這樣的土葬極其少見,這也是今天西藏人最不能接受的一種喪葬形式:他們認為屍體埋入土中,會影響靈魂進入天堂而得不到安寧。那麼,該如何解釋這些土葬的王陵呢?藏人視贊普為天神之子,第一代贊普死後,屍體高高懸掛在城堡上方,被鳥雀啄食或自然風化消失之後,便認為其靈魂通過天梯化成彩虹,已歸返天堂。這種高掛屍體的方式保持了一個世紀,直到第八代贊普死後,據說天梯不知怎麼被砍斷了,從此改為土葬。也有人認為藏王陵區的土葬方式,受到了漢人入土為安的生死觀念及漢族皇帝大造皇家陵園的影響。

松贊干布陵墓在藏王墓區規模最大,高達十多米的土堆未經嚴格保護,長年累月的雨水衝刷,使得夯築而成的封土表層侵蝕嚴重。盡管如此,松贊干布墓仍像一座小山般突兀聳立。墓內的隨葬品也最為豐富,裡面有松贊干布、釋迦牟尼、觀世音塑像,還有大量金銀、珍珠、瑪瑙,故名“內飾陵”。據《國王遺教》記載:“松贊干布墓內九格,中央置贊普屍體,塗以金,墓內裝滿財寶。”《白史》也載“君死,贊普之乘馬、甲胄、珍玩之類皆入墓”。松贊干布墓在所有藏王墓中規格最高、隨葬最豐,可見生前他所擁有的實力、威望遠遠超出其他藏王之上。

史書雖未明確記載,但文成公主應該是與松贊干布歸葬一體了,就在眼前這座陵墓的封土之下。藏人也一直認為他們合葬一處,並在墓頂修了一座名為“鐘木贊拉康”的古廟,虔誠地供奉著他們的塑像。

放眼望去,四周到處都是飄拂的經幡,藏傳佛教與藏族文化的神秘魅力,正通過這些符號與標示,構成一種濃釅的氛圍,默默地浸潤著、感染著我。沿石階一步步邁向松贊干布墓頂,一位年邁的藏族奶奶蹣跚著向我走來,遞過一塊赭色石頭。她示意我放在耳邊搖晃,並用藏語說著什麼。一旁的嘎多翻譯說,這是一塊有響聲的石頭,會給人帶來吉祥與幸福。哦,原來如此,我搖了搖,果然有清晰的響聲從裡面傳出。我二話沒話,當即買下。

搖晃著這塊神奇石頭走向墓頂的寺廟,裡面供奉著的,除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外,還有尼泊爾墀尊公主的塑像。於是,不由想到,赤墀公主死後,是不是也與松贊干布合葬在了一塊?藏王陵區從未有過開掘,史書更是沒有記載,真實情形無從知曉,但於情於理而言,似乎都當如此。

自從唐朝通過文成公主第一次與吐蕃和親,唐蕃之間此後雖然仍有不少交惡——影響最大者如763年,吐蕃於唐朝安史之亂之際乘虛而入,趁火打劫,一舉攻下都城長安,二十天後即引兵西退,卻給漢人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但就總的發展趨勢而言,因有文成公主的頑強努力,有她與藏族人民結下的友誼,唐蕃的甥舅關系從未改變,一直朝著和平友好的方向邁進。七十年後,在與吐蕃的和親中,唐朝又出現了一位金城公主,促成唐蕃和盟的協商機制,雙方在赤嶺各豎分界之碑,“約以更不相侵”。二位公主之後,唐蕃關系日趨緩和。唐穆宗時,唐朝與吐蕃設立盟壇,達成最終的和解協議,“彼此不為寇敵,不舉兵革”,“務令百姓安泰,所思如一”,於唐穆宗長慶三年(823年)正式確立唐蕃為甥舅關系,樹立唐蕃會盟碑,時斷時續的干戈從此止息。唐蕃會盟碑共有三塊,其中一塊至今仍存,立於拉薩大昭寺前,與一旁據說是文成公主親手所植的“公主柳”一道,作為漢藏團結友誼的歷史見證,供熙來攘往的游客瞻仰。

頗有意味的是,幾乎與大唐王朝衰落的同時,自松贊干布以來統一的吐蕃王朝,也出現了分崩離析的局面。9世紀中葉,兩位王子爭奪贊普之位,內戰由此爆發,吐蕃國勢從此如江河日下,一發而不可收拾。四百年紛爭不息,戰亂不斷,直到成吉思汗興起,西藏再次統一,元朝將其納入中國版圖,成為中原王朝的一個地區。吐蕃與藏族,從此融入中華大家庭之中。

文成公主的和親使命,經由無數後人的頑強努力,終於功德圓滿。

一千三百多年過去了,也沒有什麼牽掛不下的了,文成公主是該回家好好看看了。

2006年“夢懷長安古城,重走唐蕃古道”的迎請文成公主回娘家活動,也算是了卻了她生前的一樁夙願。在西安雕刻復制的文成公主與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運抵拉薩後,分別安放在大昭寺內文成公主、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的原像對面,一周後舉行隆重的開光大典,然後將它們請上佛車,沿唐藩古道返回。

據《重走唐蕃古道》一書所敘,饒有趣味的是,一些不明真相的藏族群眾聽說要將文成公主及釋加牟尼十二歲等身像接回西安,不由得萬分焦急:“你們接走了,我們怎麼辦?”弄清是重雕的復印品後,他們才放下心來高興地說:“好,這樣我們兩地都能紀念文成公主了。”並以藏族特有的方式,叩頭、禱告、獻哈達、送布施,與“文成公主”依依惜別。

可見一千多年來,文成公主已深深融入西藏高原,成為藏族中的一員,成為西藏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如果人死真有靈魂的話,回到娘家的文成公主巡游一番,肯定還要歸返西藏的。

她為西藏高原而生,她離不開那片離藍天最近的人類最後一塊淨土!

 

(全文完)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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