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到中國城辦事，心想來一趟不容易就多繞了幾條街到那棟熟悉的大樓看看安吉。車行至大樓對面時，見那扇半鏤空的鐵門半掩著，在昏暗的入口處，依稀可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正埋著頭，全神貫注，手腳並用不斷地將縫紉機壓腳下的的布料快速向前推進。那個黑灰色的畫面與街對面競相建蓋，拔地而起的住宅高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心不由地揪了一下，我明白那每一寸針腳的挺近都緊緊拴著她和兩個女兒的生計啊。一個單身母親，在這個物價飛漲，每天睜開眼就得花錢的大都市，安吉哪敢放松身上的任何一根神經。並且這份兼職得來不易，是她的老板不久前以最廉價的付出獲得個人利益最大化後給她的”恩賜”.

不知何因，某天那位一向苛刻而刁鑽，一分錢能打48個結的老板突發善心，指著樓梯腳下雜物間裡一台常年擱置，掛滿蛛絲和塵埃的老掉牙縫紉機，准許安吉在每天疲於奔命應對各種大小雜務後那喘息的片刻，可以接一些縫縫補補的活來做。善良的安吉不由地感恩戴德，更加倍地回報老板的”恩惠”.現在她甚至連老板的一日三餐，家居清潔和衣物燙洗一概納入職責範圍。可憐的她每天朝7晚8，像一台停不下來的機器不停地超負荷運轉，超前消費著生命只為了能維持母女3人最低的生存需求。

好不容易找到了車位，終於在離大樓300百米處停好了車。我的突然出現令安吉有些錯愕，但迅即轉為驚喜。她急忙起身搬來一塊小板凳，我挨著她坐下，她停下手中的活和我聊了起來。我示意她別停手，可以邊干活邊聊天。說實話，我最在意的是她的兩個女兒，於是邊拿出兩個遲來的新年紅包，邊問起她倆的學習。我說大女兒明年該大學畢業了，你也可以松口氣了。誰知安吉竟重重地嘆了口氣，搖著頭說要是那樣就好了。我詫異地望著她，腦海中旋即閃出一個疑問，難道因經濟問題被迫停學?但立刻自我否定了這個疑問，因為去年見面時安吉告訴我她女兒考上大學的喜事時，我在驚喜之余曾問過她學費是否承擔得起?她說那是所一般的公費大學，孩子還在上中學時就開始半工半讀，一直在麥當勞兼職打工，去年還被提升為店裡的領班，學費沒什麼大問題。當時別提我有多高興了，在道喜之余我仍不忘提醒她多關注孩子的交友狀況，尤其交男友時更得擦亮眼睛，千萬別昏了頭上當受騙，言下之意千萬別重蹈母親的覆轍。安吉也挺贊同我的提醒，說當時尚無男友。我說那很好，先專心上學和工作，提升自身價值將來不怕找不到匹配的對像。

這出乎意料的大好事令我深感欣慰，回家後迫不及待地地與家人分享了這一喜訊，大家都為安吉高興。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她們母女3人擺脫貧窮境地的美好前景。心裡甚至還悄悄盤算著一個小計劃，將來如若她女兒願意來南部工作，可以幫她找一份相對穩定且合適的工作，再幫她找個靠譜的結婚對像成家。小城雖沒馬尼拉繁榮，但生活指數相對低廉，人口密度小，生活質量相較於在大都市的夾縫中受擠壓，掙扎生存的一族而言要好多了。這是我的一個心願還來不及跟安吉透露。

眼前神情落寞中還夾雜著些許怨懟的安吉，到底怎麼了?安吉望著我急切的眼神終於說出了我最不願意聽到的事實，這女兒眼下不但丟了工作，停了學，還身懷六甲在家中待產!而那男人也是個混帳東西，有家有室還拖兒帶女，連自家都養不活的貨色。更可惡的是，知道女方有孕後居然逃之夭夭，仿若人間蒸發般杳無音訊。我的天啊，我的大腦似突然被電擊一樣，瞬間一片空白!到底哪兒出錯了，歷史的悲劇怎會以如此驚人的相似在安吉的女兒身上重演，難道這真是躲不過的宿命?難道非得逼得我也開始相信確有命運這回事。我也重重地嘆了口氣，心裡別提有多失望，多惋惜了。原本好好的一張希望藍圖就這麼被撕扯成片片飄零的碎片，隨風而去。可憐的安吉養大了女兒還得養孫子，苦日子怕是沒有盡頭了。

安吉是我以前的的店員，一個心地十分善良，性格溫柔安靜，工作責任心強又很誠實的菲律賓女子。能找到這麼好的員工說來還得靠點運氣，我的運氣不錯，當年盤下那間店時，店主特別向我推薦了安吉，理由很簡單，就是信得過也靠得住。她說安吉在那店裡有十來年了，店主經常出國辦貨，平時家裡忙也不能天天來店裡，一切店務幾乎交由安吉一手抓。店裡每天收的是現金，也沒自動收銀機，安吉每天都將銷售數額結清賬目，呈送老板過目。然後按月清點存貨，錢貨不差從不含糊。店主還說，安吉人緣好，對上門顧客態度溫和，輕聲細語且極有耐心，因此總能讓來過的顧客再次光臨。雖是單身母親，女兒幼小，卻很少因家事纏身影響上班。我這才知道她也是眾多菲律賓單身母親魔咒般縮影下的一員。

我們相處了近八年，前店主對她的評語得到了最好的驗證。我甚至覺得我更有福氣，或許我的點滴幫助和更多的信任，在安吉的心裡被放大了，看得出她一直在努力回報。我把店門鑰匙交由她保管，她每天早早開店，晚上應是六點關店，她卻完全沒有時間概念，不說那些在關店前幾分鐘才來到的顧客她從沒拒絕，即便那些已經挑挑揀揀了多時，天色早已由亮轉暗仍沒拿定主意，竟還提出明日送貨上門繼續挑選的顧客，她也能滿面笑容欣然應允。想到她家中還有個十歲不到的女兒在翹首盼著母親回家，我常跟她說不必對個別吹毛求疵的顧客過於遷就，可她總是笑著說這老顧客就這脾性，明日把東西送上門去多少總能買幾樣。聽得我感動莫名，若非有緣相遇，上哪兒找這麼上心的員工。

人都是有感情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她的處境由最初的惻隱之心漸漸轉為關心，常和她聊家常也談及她生活中的困難。令我意外的是她對命運和生活的現狀從不抱怨，相反則以一種淡然的態度完全接受命運的安排。更令我刮目相看的是，安吉有著與一般菲律賓人不同的理財觀念，她總能把每月的收入安排妥當，把自己也收拾得整潔利落，從沒出現過入不敷出的窘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