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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流淚了 / 筱筠
2019/01/19 09:34:25瀏覽282|回應0|推薦6

鋼琴家朗朗談到他首次獲獎時,見到他父親哭了的情景,當時他是那麼的錯愕與震驚,他無法想像他的父親竟然有哭的功能。在他的心裡父親是個鋼人,而鋼人是不會哭的。

 

這極大地觸動了我的內心,因為我的父親更是鋼人一名。自我懂事起到他離世前的一個多月裡,我從未見過父親在我面前流過一滴淚,即便在人生最困頓,最無望與無助的時候也沒有過。

 

可是,當我在他離世前兩個月趕往美國看他時,雖然他的狀況已經十分嚴峻,呼吸很不順暢,整天多數時間必須靠吸氧才能度日,可是他每天都盡量和我說些往事。一天,他說著說著,雙眼忽然濕潤了,接著淚水自眼眶裡緩緩流出,然而,堅強的父親即便離人生的終點已經近在咫尺仍然那麼要強,他怕被我察覺,一邊用手背擦著淚一邊說最近眼睛感覺很不舒服,很干燥,老流淚……。我聽了心如針扎般疼痛,我知道父親心裡有多清楚自己已時日不多,內心裡對生命和親人有著萬般不舍,那不曾流過而今卻不由自主地泊泊而出的淚水是在向女兒做無聲的告別啊!而我面對著被死神召喚的父親心裡有多麼的痛惜缺無能為力,忍不住悄悄地背過臉擦去那不知什麼時候流出的淚水。

 

縱然心裡有多痛,我也不願讓父親陷入更深的疼痛中。我故作鎮定,盡量挑出父親喜歡的話題,把父親的記憶引向遙遠而美好的一頁。那是在80年代初,我們父女倆一起到上海看望正上大學的妹妹,那時,鄧小平主席剛剛開始啟動中國改革開放的浪潮,因家庭成分和政治問題雙重牽連,父親被迫從部隊轉業後一直很不得志,空有一身知識卻無用武之地。就在那時,常年受壓的父親重新獲得重用,由於工作需要時常要到一些大城市與有關單位或部門洽商事情。一天,我下班回家時,父親忽然對我賣起了關子,說我好像有一個去上海的機會,不知我想不想去?那還用問,當時我連大腦都沒過一下就直接答應了。想著人生的第一次出游。激動得我徹夜難眠,每天都在倒計時,那顆激動得砰砰亂跳的心直到上了火車,聽到汽笛拉響火車噗呲噗呲開始啟動時才漸漸平息下來。

 

老式蒸汽火車轟轟作響,一路走走停停,和今日的高鐵相比簡直就是老牛拉破車,一路顛簸整整走了兩天兩夜才抵達目的地。父親單位給買的是臥鋪票,原可以躺下來睡個安穩覺,可他卻坐立不安,不時過來硬座讓我換到他的臥鋪睡一覺。我不肯,我想父親已年過半百,而且在軍旅生涯中曾經受過傷,落下了腰疼的毛病,坐久了老毛病就犯上了。而我正當年華,根本沒有累的概念,尚且,在那個年代能坐火車去上海玩與同齡人比已經再幸福不過,我已經很知足了。可是,第二天終究拗不過愛女心切的父親,換到臥鋪,本想躺一會了卻一下父親的心願就好,哪知這一躺下居然呼呼大睡,直到天亮才醒來。抬起手揉揉惺忪模糊的睡眼,仍然沉浸在昨夜甜美的夢鄉裡……此刻,火車靠站,車內窗外人聲嘈雜,上下車乘客的聲響和窗外賣小吃的小販們的吆喝聲交織成一曲很有趣,以現在的說法就叫很接地氣的交響曲,在我的耳畔不停地演奏著,眼前所呈現的場景也同樣散發出那種很市井又特別生活化的畫面,正當我注目欣賞之時,不知怎的心突然一跳,想起了已經坐了一夜硬座的父親。急忙起身擠入混亂的人群裡,三步並作兩步跑向硬座車廂。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父親有點彎曲的身子顯得有些僵硬,頭歪靠著車窗兩眼緊閉發出輕微的鼾聲。可以想像那一夜父親是怎麼熬過來的。曾為軍人的父親在金門炮擊中後背被對方的炮彈片擊中,留下了無法治愈的後遺症。不但無法長時間坐立,遇上陰雨或寒冷天必舊疾復發疼痛難忍。晨曦照在父親略顯疲態的臉上,好慈祥,好和藹可親,我敬愛的父親,你就是這麼一位永遠把兒女捧在手心卻把自己置之度外的好父親啊!

 

父親靜靜地卻饒有興趣地聽著我回憶當年我們父女倆一起走過的足跡。到了上海看完妹妹後,我們去了杭州,在晨曦初開的早晨,我們漫步於美麗的西子湖畔,人生第一回如此愜意,仿佛漂游在畫卷裡,父女倆一路交談甚歡,已經多年不見父親心情如此歡暢,久違的歡顏在他的臉上不斷地釋放出來,我不由地歡喜不已,壓抑了多年的父親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走累了,父親說有一處好地方值得一去,到了靈隱寺,我們各自喝下一大碗熱氣騰騰,清香可口,綿綢滑嫩的蓮藕羹,喝完後父女倆相視而笑,望著父親慈愛而溫暖的目光,我的內心充滿了深深的滿足感,父親的溫暖和蓮子羹的溫度驅散了早春西湖的寒氣,也從此留下了一段永不忘懷的記憶。走筆至此,淚如泉湧,那幅畫面自父親永遠離開我們後,變成了一處無法愈合的傷口,一直存留於內心的最深處,不敢輕易觸碰。而今父親已走了八年,我仍是一觸即痛。父親剛過世那會兒,想過寫點什麼好紀念他,可每次面對著電腦時就心痛如絞,淚湧如潮,思緒如雪花般紛至沓來,千頭萬緒湧上心頭,終是難於下筆。而今經過了八年的沉澱,和時間的醫治,我終於能面對事實,放松心情和天堂裡的父親聊聊天,感覺人也舒坦了不少。

 

其實在我的潛意識裡,父親一直都活著,距離很容易令人產生錯覺。因為我們三十多年前就分隔於太平洋兩岸,好多年才能見一次面,而直到他離世前的兩個月我才踏入他生活了多年的國度,真正了解了他的真實生活。令我欣慰的的是晚年的父親生活相對安逸和充實。物質欲望不高的他更注重精神層面的充實,每天他都很忙,忙著學英語,忙著到老人中心書畫社畫畫,忙著打桌球,游泳……時間在他而言永遠不夠。唯一放棄的一件事是烹調,大概他感覺累了也厭倦了。是的,我支持他,在人生的夕陽時光裡重拾年輕時因為家和兒女的拖累而被迫放棄的興趣。

 

我的基因密碼更偏向於父親,我們都喜歡書畫和文學。自小父親較側重於引導我對文學的興趣,想來不無安慰,在父親的循循教導和陶冶下,我雖未能成才卻成了父親一輩子的知音。那20多年裡若不是各居一方,且遠隔萬裡,我們父女倆應該還有更多談不完的話題。那年在我開始寫專欄時,時而會傳真幾篇請曾是軍中首長的文化教員又是戰地記者的父親指教,父親總是即刻提筆回復我,有時還嫌郵件傳遞太慢,特地坐公車跑老遠到華人超市傳真。看著父親在我那些”豆腐塊”上的批語和重點處劃的紅線,我能感受到他手拿放大鏡在細小的文字裡搜尋,逐字逐句地斟酌的情景。父親的支持和鼓勵給了我寫作的信心,也無形中在我們父女倆之間又架起了一座心靈溝通的橋梁。父親時常將他的畫作拍照後洗出照片寄給我欣賞,還把他們畫社的網址發來,讓我能時刻追尋他的蹤跡,我的欣賞和贊美令父親欣喜無比,從而更加全心投入創作中,據母親說基本上已經達到廢寢忘食的程度。到後來,即便離人生的終點站越來越近也沒能阻擋他畫畫的興致。而我則不時地寄一些” 豆腐塊“ 給他,從中我們父女倆都獲得了極大的精神滿足,也讓我稍稍減輕了思念之情。

 

父親離世後,至今一直令我無法釋懷的有兩件事,一是,在他過世後大約一個多月,有一天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在抽屜裡偶然發現一張小小的鉛筆山水畫,那時他已經無法立身研磨畫國畫了。在畫的落款處除了筆名和隔天的日期外,赫然出現” 絕筆“ 二字,而隔天父親即離世。仿佛父親能預知他去天堂的日子。二是,悔恨不已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看他時,他已經病入膏方,而我怎麼就不能改機票延期返菲,多些陪伴與他共度人生最後的日子? 返菲後正是新年,待新年的鐘聲敲響後我才感覺內心的隱約不安,遂又買了機票想過去陪他,豈料他卻在我啟程前兩天離我而去,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這事對我的刺激極大,也成了我對父親終身的愧疚。每每想起父親對我的疼愛,便痛心疾首,不說小時候父親心急如火深更半夜用自行車送我上醫院,還有父親上夜班不管再晚回家都要把我們叫醒,讓我們吃他自己舍不得吃帶回家的點心……即便到了老大不小當了母親後,有一次與父母相約回故鄉,不料我半夜突然上吐下瀉,也還是白發蒼蒼的老父,心急如焚下樓喊出租車,陪著我到醫院打點滴直到凌晨才歸家……在我們分隔兩地的數十年裡,父親從未停止過對我的關愛。早年通訊並不發達,主要靠通信聯絡,父親幾乎每周一信,詢問我的生活以及各方面的狀態,也與我分享他在異邦的生活。面對陌生的環境我偶爾會不自覺地對父親流露出某種迷茫與疑惑,父親總是鼓勵我要學會堅強地面對現實,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努力工作與學習,相信日子會慢慢好起來。還說老爸永遠是你最堅強的後盾,這句話像是一劑強心劑注入我的血管,陪伴我度過了人生的不如意,也成了一把強勁的精神支柱驅散了虛弱和恐懼。

堅強而沉靜的父親在他人生最後的日子裡沒給我留下多少話語,只在離世前大約半個月時,在電話中他一再感謝我的關心,我雖然在得知父親生病後聯系了北京的中醫,並將醫生處方寄往美國,那本是兒女應該做的事,而父親卻念念不忘。在交談中,父親很理性簡單地交代了後事,說他已經打電話給墓園管理處,與對方約定好了,時間一到自有人來處理一切後事,讓我們放心。我聽了立刻哽咽不止,心很疼很疼,世上哪去找這樣的父親,都到了那種時候腦子裡想的還是怎麼才能不拖累子女,連自己的後事都提前自行處理了。時至今日我最遺憾的是在我這一生中,從父親的身上我唯有索取卻無以回報。

一向以為父親身體健壯,又心胸開闊,性格隨和,喜愛畫畫還重視運動,一定能長命百歲,卻突然無預警地驚悉父親病倒且病情一直朝向不可逆轉的方向運行,並在短短的的數月內不辭而別。由此讓我深深體會到生命的脆弱與無常,誰都不知道明天一覺醒來可還好好的。好好的人說病就病倒了,即使你多麼珍惜生命,多麼留戀人世,想好好地多活幾年,就像我父親,一生中經歷了許多磨難,好不容易可以安度晚年,個人的生存欲望也很強烈,卻偏偏過早地被閻羅王點了名。令我們略感欣慰的是父親活過了80歲,就現代人的壽命而言不算高壽,但也算是壽終正寢。還有,他是說走就走,沒有經受太多或太長時間的身心折磨。

時間飛快,轉眼之間父親去了天堂整整8年,剛離去時我時常在夢裡目送他的背影漸漸離去,空留下嚎啕大哭的我,而這些年裡卻沒能再與他在夢中相見。相信父親一定很安心地生活在天堂裡,他在上面看著我們,母親很堅強豁達,身體也不錯,兒女,孫輩們都爭氣,也都平安祥寧。父親你就放心吧,你該好好過過自己的日子了,別老為兒女操心了。

深深地思念著您,我的好父親。若有下輩子,我們還會是父女,一定會的。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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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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