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根思堡2005悲秋                 

                                    — 追悼逝去的歲月 —                   

這些天﹐為了趕論文﹐將自己鎖在閣樓裡﹐大門也沒有邁出一步。冰箱裡空無一物﹐連最後一塊發霉的乳酪也都吃光了﹐不得已披上外套﹐為自己可憐的五臟廟府找些牲祭去。

踏出家門﹐一陣暈眩﹐像是在船上待了幾天﹐突然踏上陸地的感覺。胸中灌進了大量的新鮮氧氣﹐腦子被刷洗了一番﹐乾淨清醒了許多。抬頭看看天﹐沒有陽光的蹤影﹐原本就被康德佔據的腦子﹐也無心計較這樣的心情了。深深吸了一口氣﹐作了一會兒掙扎﹐最後還是決定走路上Einkaufszentrum (即Shopping Mall)。德國的交通費並不便宜﹐在臺灣從來不願多走一步路的我﹐為了省錢﹐幾年下來﹐也養成了棄車走路的勤勞美德。漸漸地﹐走路成了我鬆懈工作壓力或整理思緒的方法。今天﹐卻因為和教授起了衝突﹐論文進度的壓力讓我猶豫是不是該省下走路的時間﹐快去快回﹖最後﹐我還是決定強迫自己舒緩一下﹐讓緊繃的神經有放鬆的機會。

慢慢走著﹐心裡細細琢磨著論文該如何繼續發展﹐路上的行人車輛﹐我也沒有怎麼去留意。途經附近享有盛名的林蔭小道時﹐我習慣性的抬頭、轉頭﹐向不見底的深處望去。我一直喜歡那樣的感覺﹕站在入口處﹐看著一路濃濃鬱鬱的青蔥翠綠向另一端無限延伸﹐心中總會有說不出的興奮﹐好像只要沿著這條小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進夢裡去似的。其實﹐這條林蔭小路是一座袖珍型公園的主要步道﹐並不是真的很長﹐大約五分鐘就可以漫步走過了。只是﹐從這一頭看不見彼端的結束﹐加上有茂密的大樹夾道兩旁﹐就給人有碩大壯闊的感覺﹔除此之外﹐還有幾棟封建時代遺留下的貴族宅第屹立一旁﹐與延伸壯碩的感覺互相輝映﹐激發了我的想像力﹐覺得自己好像是掉進了時間空間交錯的無限裡﹐所以每次經過這兒﹐我都要先轉頭看看這條林蔭步道上的花草樹木﹐然後站在入口向深處一直望去﹐望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浩瀚空間﹐愛幻想的心立時化作了一匹或白或黑的長鬃野馬﹐在這樣的太虛中放縱地舉足奔馳﹐沒有邊緣攔截。很傻﹗盡管如此﹐我還是喜歡這樣的夢幻遊戲。也不知從何時起﹐那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了。近來﹐因為工作壓力﹐確實是沒有心情佇足欣賞﹐但每次經過﹐總還是會下意識地把頭轉了過去﹐向無限展望展望。這次也不例外﹐依舊是改不了的習慣動作﹐仍是往步道裡不經意地瞧上幾眼。突然﹐我驚愕的站住了 — 怎麼眼前的景色﹐竟是無限深秋的蕭索﹖

記得﹐今年第一次意識到〝秋天來了〞﹐還是三個星期前的事。那時﹐我和阿格蕾絲開著她那部TOYOTA到附近山上的一家餐館﹐享受道地的巴伐利亞家鄉口味。沿途紅黃藍綠交錯的色彩﹐隨著視線向兩邊開闊的田野慢慢暈開﹐遠處緩起緩落的山丘﹐在天盡頭羅列成一線﹐像是一幅巨大的油畫在太陽底下鋪展了開來﹐令久在工作壓力下無心注意四季變化的我﹐驚艷。傍晚﹐回程上﹐從山上眺看山下頭的雷根思堡﹐一層薄薄的霧﹐籠罩著這個曾在羅馬時期輝煌過的古老小城。白色的紗翼﹐隱隱約約地透出秋的顏色。隨著腳下紅黃白綠交織的寂靜﹐山上也開始飄起了從多瑙河畔傳送過來的孤獨氣味﹐淡淡地。阿格蕾絲忍不住這樣的消沉﹐開始埋怨霧給她憂鬱的感覺﹐而我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感傷。回來後﹐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處理那樣的情緒﹐就把一切都丟進了記憶的匣子裡﹐工作又將我壓進了緊張的時間表中。沒料想﹐秋﹐竟在轉眼之間掉落了一地﹐濃郁翠綠的大樹竟成了不堪世道蒼涼的老漢了﹗看著地上厚厚一層的秋色﹐再抬頭看看夾道兩旁的大樹﹐有些已經是凸了頭的了﹐有些還頂著稀稀拉拉的紅葉或黃葉﹐難得還有些保留了綠﹐但已經是那種沒有光澤的綠了。心情剎時掉落在灰色地帶。我停下腳步﹐極目向另一端尋視過去﹐一種不知名的感情﹐輕輕地齧噬著衝動﹐仿彿走進這條凋零小道﹐就可以深入秋的秘密國度。我咬咬牙﹐把康德的理性踢到一邊﹐決定走進秋的深處去﹐挽回浪漫的季節。

走進了公園﹐順著落葉追去。每踏出一步便踩碎了數個顏色﹐步步龜裂的聲響﹐令我不忍心再走下去。找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觸目所及盡是冷清和蕭瑟﹐心情更陷進了沉重的哀悼中﹐我竟錯過了秋天最燦爛的時光﹐更錯過了這公園內每一株花草樹木的興衰點滴。我黯黯然地問自己﹕明年的秋天會和今年的一樣嗎﹖每一個季節是不是和人一樣﹐都會隨著年歲的增長而老去﹖已經錯過的人情物事﹐還能再追回來嗎﹖我閉上眼﹐讓自己沉浸在晚秋的悲涼裡﹐一股難過擋不住地湧了上來。在這裡發生的一切盛敗起滅﹐是任何一本典籍都不會記載的。而我﹐為了一個頭銜﹐錯過了生命的開落﹐值得嗎﹖睜開眼睛﹐企圖找回些什麼﹐可是﹐這滿園遲暮的零落啊﹐令我倍感躲藏在滄桑背後的無奈。

不能否認﹐書本的確給了我許多不同的知識﹐也給了我另一類的樂趣﹐但它永遠不能為我寫出生命本身該有的韻律和圓融﹔而生命的體驗雖然不能給我知識﹐但卻給了我成長的感動和成熟的智慧。這兩者當真不能得兼嗎﹖我氣惱自己有限的能力﹐不能同時擁有知識的滿足和生命的豐富﹔我懊悔﹐在艱澀的學術文獻中﹐遺失了秋浪漫的心緒。我是多想循著秋的腳蹤走去﹐聽秋敘述她這一季的故事﹐那將會是個什麼樣的心情﹐又會是怎樣一個精彩的世界呢﹖

大地似乎感受到我悼念的情懷﹐吹起了一陣秋風﹐算是回應我掩不住的失落吧。地上還帶著秋色的枯葉﹐隨風飛起、翻了幾個轉﹐然後遠遠地滾開﹔原本還掛在樹上的秋葉卻隨著風﹐在空中緩緩地飄呀、盪地﹐最後﹐慎重地輕輕落在我的跟前。我凝視著這樣的交迭﹐心裡猛的一個觸動﹐頓時﹐明白了﹕錯過的﹐是再也找不回來了﹗我走進秋的深處﹐企圖找回盛秋的斑斕﹐結果卻弄破了晚秋的莊嚴﹐我竟沒有這樣的智慧去拿捏生命的進退呀﹗在漫天飄飛的落葉間﹐在依然挺拔的老樹前﹐我為自己的膚淺﹐感到汗顏。

之影﹐2006年 春 以筆名亦思發表於優秀文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