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父母把苗栗的房子賣了﹐全家遷往龍潭。

從電話裡得知這個消息﹐心裡很是悵然。苗栗﹐我成長的地方﹐不知道它對其他的姐弟是否具有任何的意義﹐但對我﹐卻是個〝家〞的記憶。

雖然﹐每次返國﹐苗栗總有著劇烈的改變。它不再是記憶中的那個苗栗﹕上林戲院變成了頂好超市﹐北苗市場也移了位﹐馬路也拓寬了﹐稻田一寸一寸地減縮﹐就連玉清宮前也沒了記憶中的青綠。但無論如何﹐總還能尋到一些過去歲月的蹤跡。北苗菜市場的鹹水鴨依舊可口﹐水晶餃仍是散發著一股濃烈的豬油爆蔥酥的香味。

有一年大姐從美國返鄉探親﹐我則從德國回去﹐兩人天天到菜市口吃它一碗水晶餃和米粉湯。大姐直呼〝好香〞﹐並說她最懷念的就是水晶餃了。我則塞得滿嘴的餃子﹐沒空理她﹐心裡卻想﹐我懷念得可多了﹕隔壁鄰居家天天早晚新鮮出籠的碗粿﹐那韭菜味從窗口溢進了鼻子﹐嫩嫩的麵粿令人想著就泌出了饞涎。還有以前租我們家樓下賣早餐的店家﹐每天早上都會給我們送上幾個包著滿滿菜肉拌著白胡椒鮮味的水煎包。那鮮味至今憶起仍是齒間留香。

除了吃的﹐還有正對面的玻璃場。我最愛倚在二樓的窗戶口觀察那些工人鼓著腮幫子吹玻璃的樣子。每當他們下工後﹐我就到對面的廢棄桶裡翻找著那些作失敗被丟棄的玻璃品﹐總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兩個有意思的成品。偶爾發現雖不完美卻依舊能用的玻璃品時﹐會高高興興地帶到學校送給同學。幾個小女孩嘰嘰喳喳地看著這意外拾來的收穫﹐也是一種樂趣。

除了玻璃場﹐斜對面還有個賣蛇湯的小店。一向怕蛇的我﹐自對面搬來了個賣蛇湯的後﹐老擔心害怕哪天蛇會從籠子裡爬出來﹐爬到自個兒家來。天天看著蛇﹐心裡懷著恐懼﹐也就老作惡夢﹐夢到蛇追著我要咬人。媽卻對我說﹕〝夢到蛇不可怕﹐反倒是件好事﹐那表示妳夢到神仙了。〞那時的我仍是個小學生﹐也就將信將疑了。

記憶最深的是第一次看見剝蛇皮的震撼場面﹐那也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人類的殘忍。

雖然很痛恨蛇﹐但看著它們被高高地吊在屋檐下﹐劊子手的刀利落的從上往下一劃﹐手迅速地一撕﹐圍觀的人立刻可以看見白皙滑嫩的蛇肉。忘了是先放血才剝皮﹐還是先剝皮才放血﹐當時怕是嚇傻了吧﹐已記不清順序了﹗但記得那一晚夢見自己掉進了蛇窟裡﹐群蛇嚷著要報復。嚇醒後﹐再也不敢睡﹐坐著等待天明。就從那時起﹐養成了蝦米形的睡覺姿勢。不管天氣多熱﹐總要蓋條毯子﹐把腳縮進毯子裡﹐只因為怕蛇咬我的腳。

這些點滴記憶聯繫著我對苗栗的感情。不管苗栗怎麼變化﹐回去，父親總會載我轉上一圈﹐讓我看看苗栗在我走後的這些年來的改變。而我看著這越來越失去小鎮味道的苗栗﹐總要細細玩味這一籮筐的記憶。失落和逐漸的陌生感是免不了的了﹐但畢竟老鄰居都還在﹐雖然上一輩的都已老邁﹐和平輩的也沒什麼深厚的交情﹐與下一代的就更疏遠了﹐可是打起招呼來﹐仍然有著莫明難以言喻的親近。

看著他們和父母閑聊﹐我挽著父母的手腕靜靜地在一旁聽著三姑六婆的家常﹐看著他們臉上純樸的線條﹐我幸福地享受這樣鄉土的人情﹐一點也不覺得厭煩。這樣的生活情趣在大都會裡﹐在西方國家裡是不可能享受得到的。質樸的人情彌補了記憶和現實變化間的差異﹐苗栗對我還是意味著〝家〞。

相對地﹐龍潭–多陌生的一個地方。雖然就在有名的石門水庫旁﹐依舊沒有家的感覺。家裡的電話號碼用了二三十年﹐突然一夕之間改了個新號碼﹐很不習慣。撥個電話回家﹐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拿起電話就可以直接撥出號碼了﹔現在﹐家都搬了六年了﹐我依舊要找出家裡的電話號碼﹐對著電話簿緩慢的撥號。住址﹐腦海裡記著的仍是苗栗老家的住址﹔新住址﹐也得看著抄寫。〝家〞的感覺至今培養不起來。

直到今天，對苗栗仍然有著很深的眷戀﹐每當聽到來人是來自苗栗時﹐心裡會特別興奮﹐總要問他們知不知道北苗菜市場有家好吃的鹹水鴨﹖到今天﹐那家賣鹹水鴨的依舊在﹐每個苗栗人都知道﹐那種在異鄉與同鄉聊起家鄉的瑣事是一種類似歸鄉的興奮。不管其他的人如何看待傳統、看待過去﹐對我而言思鄉本身就是一種浪漫﹐即使〝家〞不完美﹐即使傳統有時帶來了包袱﹐那仍然是一種對家的〝感情〞。

1999年﹐我和大姐再度回到臺灣。這次﹐不是回到苗栗﹐而是到了龍潭。新家環境是比老家好了很多。石門水庫旁﹐風景自是令人心曠神怡﹐但畢竟還是遊人的心情﹐沒有回家的感覺。要不是全家人匯聚一堂﹐真不會認為自己是回到家了。

和家人久別重逢﹐當然是和大家興奮地叨敘一切家常和熟悉新環境﹐並無暇整理情緒。三天後重逢的騷動趨於平靜﹐父親才問我和大姐想不想回苗栗看看﹐我迫不及待的說〝要〞。

回到苗栗福星街老家﹐老鄰居都出來和父母親打招呼﹐老家的新主人也出來問候父母﹐他們還未搬進去﹐房子還在裝璜。母親問我要不要進去再看一眼﹐我點了點頭﹐新主人也很大方地讓我進去作最後的憑弔。大姐並沒有進去再看一眼。

上到了二樓﹐看見工人們正在天花板上打洞。再往裡走去﹐走到當初是客廳後來改成是父母親的睡房時﹐我赫然看見自己的鋼琴孤獨地立在中間﹐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我難過地衝了下去﹐質問母親怎麼沒有把我的鋼琴一塊兒搬到龍潭﹖母親回說她把鋼琴送給了這家新主人了。一聽﹐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母親或許覺得對不起我﹐卻不知如何安慰我﹐只說若要搬這架鋼琴得多付一萬塊的搬運費。我哭著道﹕〝那是我的鋼琴﹐妳怎麼可以不問我就把它送給人﹐結果現在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母親這時生氣地說﹕〝我以後再買一臺新的給妳﹐好嗎﹖〞我哭得更加厲害了。大姐這時也責備我道﹕〝回來那麼多天了﹐妳也沒想起找妳的鋼琴。這回見到了﹐才想起來﹐妳不覺得妳很奇怪嗎﹖〞

我委屈地說不出話來。只有大姐的女兒阿曼達拉著我的手吃力地用不標準的中文安慰我道﹕〝小阿姨﹐妳別哭了﹗〞當時﹐若不是在大馬路上﹐我可能會嚎咷大哭。

我一邊壓抑著痛哭的衝動一邊對媽媽說﹕〝我不要新的鋼琴。這臺鋼琴陪著我長大﹐它是我的。〞當時因為太激動﹐話說得不清不楚﹐媽媽最後生氣地罵道﹕〝妳簡直是莫明其妙。〞那一晚﹐我一個人躲在房裡哭了一夜。

其實﹐在乎的不是那架鋼琴﹐而是內心深處一直珍惜的成長歲月。那架鋼琴有著我太多的記憶﹐或許爸媽姐姐們都不記得了﹐但我卻記得爸爸老彈著自創的旋律﹔二姐坐在鋼琴邊不學自通的身影﹔大姐嘲笑我譜的第一支〝再別康橋〞；三姐受不了我練習的噪音；四姐也曾認真學習﹐後來卻放棄了；小弟唯一會彈的曲子…所有的過往歲月都還在耳邊響著。

週末﹐被爸媽強迫練琴﹐他們卻坐在一旁看包國量主持的歡樂假期﹐我一邊彈著鋼琴﹐一邊斜著眼偷看電視…這一切都是我的歲月﹐我的記憶﹐我的感情。如今﹐就這樣被蹧蹋在灰塵裡﹐能不心疼嗎﹖我的過去﹐甚至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份就這樣被拿走了﹐切斷了﹐能不傷心難過嗎﹖我蒐集的琴譜也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命裡﹐貝多芬﹐巴哈﹐小奏名曲…就這樣離開了我的生活。母親當時為了買這琴所花出的辛苦﹐我心疼﹐又怎能輕而易舉地說丟就丟呢﹖

或許當時家裡的經濟情況實在擔負不起這一萬塊的搬運費﹐只是掩不住失去的難過﹐所有和自己成長有關的記憶一一在現實生活中消失﹐想為自己保留一些紀念都不再可能了。

二姐是第一個出嫁的姐姐﹐那時我還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在她出嫁的那一個晚上﹐我躲在背窩裡偷偷哭泣﹐覺得自己的姐姐被搶走了﹐家要慢慢地散了﹔接著大姐遠赴美國﹐三姐幾年後也有了孩子﹐四姐也有自己的心事﹐弟弟更是淡如雲煙。鋼琴被棄﹐更是斬斷了我和過去成長歲月間最後的一絲聯繫。多少次﹐我是坐在鋼琴旁和姐姐弟弟吵架的…那些共同的歲月﹐如今遠了。我曾經擁有的一切﹐如今﹐只能在記憶中去尋找了﹐再也無可憑弔之處了。

搬個家﹐有一種連根被拔起的感覺。

之影﹐in Regensburg  (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