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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之認之》大地之母
2007/01/18 00:05:59瀏覽1094|回應0|推薦2

談玉儀。<《聽之認之》女性人稱之想像>。《中外文學》33卷第26938):101-130

車學敬透過母親霍炯順、希臘神話穀物之神底米特、及大地之母等三個重要女性角色,來雕塑母親原型之雛形,其或人或神的多樣面貌,豐富原有母親角色的深度。在書中〈可萊雅比〉(“Calliope”)章節中,車學敬透過第二人稱敘述「妳」進入母親的世界,以史詩般的書寫技巧描述母親一生的演遞過程,進而勾勒出當代韓裔移民史。車母霍炯順為出生於東北九省的第一代韓裔移民,於當地擔任教職,因中日戰爭爆發而重返回朝鮮,一生歷經戰亂及日本殖民等顛沛流離之苦。在車學敬的回憶中,其母十八歲時年輕老師的形象一直深烙腦海中:

時值一九四○年,,才十八歲,剛從師範學院畢業,為償還唸書時的貸款,接任生平第一份教職工作,任教於日本轄屬之東北九省政府所分配的一所村莊學校,任期三年。在此前從未離開父母,其實還像個孩子。(48)

迥異於第三人稱敘述所呈現之疏離感,車學敬採用第二人稱「妳」描述母親擬營造其與母親想像的談話空間。同時,以現在時式書寫母親過往的情節,更營造出對母親恆久不變、超越時空的追思情懷。車學敬對於母親的依戀,恰似回到了佛洛伊德式的前伊底帕斯時期(pre-Oedipal phase),此時,母親變成巨大且無法抹滅的身影,時時縈繞心中。母親在其心目中的崇高地位雖與當時陽剛社會之期望相牴觸,但卻可滿足車學敬對於母系社會的緬懷及想像空間。於此,亞美文學評論家駱里山(Lisa Lowe)在其著作《移民場景》(Immigrant Acts)中的評語,可引為佐證:「母親主題呈現兩種相互矛盾的觀點,一為故國家園的意象;另一轉喻為對於家園殘缺片段的重現回憶」(141)。傳統寫實主義的手法似乎無法滿足車學敬再現母親主題的多元意識流敘述觀點,因此她甚少著墨母親外在形象的細部描寫,相反地,對於母親的內在記憶是她書寫的重點輪廓。她運用意識流的書寫方式,捕捉自己對於母親若即若離、稍縱即逝的記憶,除流露其思念母親之情外,並藉以補償緬懷祖國所生之惆悵。

車母霍炯順經歷日本殖民時期,期間日本政府禁止韓國人民以韓語教學或私下交談。作者轉借車母於十八歲時,在病中夢見自己三次拒絕食物的誘惑拒絕食物誘惑的象徵行為影射其肉身雖受日本殖民統治,但在對抗統治的抗爭中,心靈卻不受拘束而獨立自主。更深層的意義,或可引申為當時身處男尊女卑社會中女性的無言吶喊,這種過度內化的性別壓抑導致肉身千瘡百孔,唯有寄望心靈的富足才可擺脫肉身(社會)的牽制。除此以外,也可呼應《聽之認之》〈克麗歐〉(“Clio”)章節中韓國女英雄柳寬順(1903-1920),她在絢爛的十八年生命中,曾以少女的熱情組織遊行隊伍,抗議日本的殖民主義,最後不幸以身殉國,成為韓國的民族女英雄。

針對絕食與飢餓的主題,高惠逸(Laura Hyun Yi Kang)於其著作《創作的主體:亞裔美籍女子解析》(Compositional Subjects: Enfiguring Asian/American Women)指出:「車學敬的文本充滿對祖國韓國依依不捨的依戀與飢渴」(233)。因絕食引申出飢餓與誘惑之間相互糾葛相繞的主題是《聽之認之》一書中精闢的內心告白,為呈現該一主題,車學敬於書中並置耶穌義正嚴詞拒絕撒旦的三樣誘惑與車母夢境中斷然拒絕三位女人侍奉食物的兩種文本。其對侍奉車母食物的三位女人描述如下:

三位女人朝妳〔車母走來,越逼近時,越可感受她們異常美艷的容貌,注意到她們每個人都捧著一盤食物,但卻無法辨別其身影,被蠱惑而無法自拔。當她們靠近時,已無法動彈。她們捧著餐盤,笑著說,這是為妳特別準備的食物。(52)

這三位女人令人聯想到希臘神話中的命運三女神,她們是同一女神的分身,以絲線代表命運,象徵命運的幸福及乖舛。其中克羅莎最小,負責紡織命運之絲,拉開西絲把光明之絲與黑暗之絲交纏在一起,阿特羅普斯則持有一把利刃,專門剪斷生命之絲。當車母拒絕三位女人侍奉的食物時,已間接回絕了命運三女神所代表世間的生命、機會及死亡,此時車母已超越俗世的牽絆及肉身的限制而昇華成神化的大地之母

車學敬在書寫內涵上除連結了希臘神話、宗教及精神分析中互涉的死亡主題外,更重要的是,企圖在以男性為主要論述的聖經之外,為女性被剝奪的發聲權另闢新的書寫空間;書寫型式上除了並置耶穌與車母各自歷經三次試煉的文本,藉以襯托出車母具有耶穌般的神性外,車學敬同時援引聖經中馬太福音第四章,章中敘述耶穌如何分別拒絕撒旦所提供之食物、聖蹟、及世間榮耀等三樣誘惑。筆者推敲其用意乃藉此突顯女性唯有在心理上克服男尊女卑的情結,才能藉飽足之性靈掙脫性別的藩籬,繼而在自我的天地中展翅高飛。在部分宗教中,口腹之慾常被視為罪惡,唯有鞭打肉身,才能禁錮肉身之慾。根據佛洛伊德在〈性理論的三篇論文〉(“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中的解釋,口腹之慾的來源可回溯到嬰兒出生至八個月大的口腔時期oral phase)。此時,嬰兒的主要活動來自於口部各項活動如咀嚼、吸食、吞嚥等等的刺激,這些活動可滿足嬰兒的性需求,而母親的乳房則提供嬰兒這方面最大的場域及需求。因此,母親便扮演了愛神(Eros)及生命本能(the life instinct)的角色,成為嬰兒最原始的自戀對象(primary narcissist)。但是,當嬰兒口腹之慾無法得到滿足時,例如,當母親離去時,此時嬰兒死亡的本能(Thanatos or the death instinct)隨之出現,於是嬰兒便會咬壞隨身的玩具或物品。

在《聽之認之》中,車學敬描述母親霍炯順時,除了陳述其母一生歷經戰亂及殖民時期之壓抑傷痛外,更欲藉由擺脫「口腹之慾」,來影射其母為一個結合生命與死亡的國族母親的角色。然而在遠離家園與祖國分崩離析的悲淒情境下國族母親的神話,僅能透過想像中的第二人稱「妳」的舖設想像,復活再現。高惠逸在〈車學敬《聽之認之》中的解放聲音〉(“The ‘Liberatory Voice’ of Theresa Hak Kyung Cha’s Dictee”)一文中提出類似的觀點:「車學敬並不想以較為理論性的第三人稱呈現國族的神話,相反地,她以第二人稱的口吻描述母親的故事,藉以呼喚當下自己的回憶,由自身遙望過往雲煙,使古今連成一脈相傳的女性敘事」(81)。車學敬以平行聯想,將母親的患病與韓國女英雄柳寬順為國捐軀相連結:雖然同為十八歲,但不同時空;似隱喻母親於病夢中以死寄生,柳寬順身軀消散而精神長存,她們皆可謂韓國當代的母姓精神(motherhood)代表。作者在追思母性精神之餘,更希望藉由想像中與母親「妳」的對話,將母親的事蹟延伸至柳寬順的故事,經由母親、柳寬順、擴展至車學敬本人,藉由想像完成這女性族譜(female genealogy)的記憶鏈,補足三人未能躬逢其盛的歷史記憶。

類此歌誦母系文化的有柏克萊加州大學婦女研究專家鄭明河教授(Trinh T. Minh-ha),她將母女世代交替的故事稱為終身的故事(lifetime stories);而金惠經(Elaine H. Kim)更宣稱《聽之認之》中所敘述女人們的故事建構了女性族譜的歷史脈絡(notions of history)。相同地,在〈德布希可莉〉(“Terpsichore”)的章節中,我們亦可看到以「妳」反覆的出現來描述母性系族的族譜。車學敬企圖以「妳」來建構希臘神話中底米特(Demeter)身為大地之母的形象,再轉借石頭之象徵,重造女性書寫的里程碑。在該章節中,「妳」轉變成一被族群遺棄的「她」者,等待奇蹟使木蘭花由紅轉白:「遠離人群的妳,執迷著等待紅色的木蘭花,在枯萎的樹枝上轉白」(155)。這裡,等待奇蹟的「妳」如同希臘神話中的穀物之神底米特,她上山下海尋找被冥府之神海地斯(Hades)所擄掠的女兒普賽佛妮(Persephone)。底米特曾發下詛咒,如果未能尋獲女兒,將使大地枯竭、萬物萎縮;幸好,經過天神宙斯(Zeus)的調停,普賽佛妮得以每年春天回到地面與母親底米特會合,冬天時再返回冥府。那木蘭花似乎代表天下所有如底米特般,憂心迷失女兒的母親意象,而木蘭花的紅色則宛如大地之母如鮮血般紅豔的熱情與執著;而白色的意象,則象徵底米特殷切等待的奇蹟,盼望其女普賽佛妮從冥府返回萬物滋生的大地,帶來死灰復燃的重生及救贖。車學敬藉由「妳」連結大地之母底米特,「妳使得四季分明」,「妳」演繹成為廣義的宇宙、大地之母代言人(158)。接著,筆者覺察車學敬似乎藉由人稱的轉換,由「妳」過渡至全知觀點的藍黑色石頭;「妳」,大地之母,經由泉水的滋潤,得以委身於石頭中復活:

石頭、獨特的石頭、書寫。石頭蘊育萬物之形體,如唇舌。銘刻於石上的是如同分娩時聲聲陣痛。受益於活水的灌溉,石頭的外部得以滋養;銘刻於內,罕見的文字、此起彼落的聲音彼此激盪,產生迴響。(162)

透過較為疏離的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觀點的舖成,車學敬以石頭譬喻女性肉身,以書寫營造出重生的主題。而書寫本身如同呼吸、吐納般的自然,在渾然天成的律動與起伏中,至死方休。佘臘(J. E. Cirlot)在《象徵字典》(A Dictionary of Symbol)中指出,煉金的三原色,分別為紅色的硫磺、白色的水銀、及黑色的火藥,這三要素可提煉出偉大的作品(Great Work)。如果我們將煉金的步驟比喻成書寫的過程,那藍黑色的石頭好像黑色的火藥,可象徵思慮的醞釀;「在枯萎的樹枝上轉白」的木蘭花像白色的水銀,可轉借為靈光乍現的意象;而紅色木蘭花則像紅色的硫磺,隱喻為熱情、奉獻、及昇華等情操。車氏從象徵寫作過程的紅-白-黑等顏色的轉換,經由文字銘刻那些因殖民而受苦的韓國女性,將那無以名狀的傷痛從石身轉變成女性的肉身,成為韓國當代女性的國殤碑。

車學敬經由其母霍炯順的傳奇及穀物之神底米特的神話來演繹大地之母的故事,並使用人稱的轉換,由想像中的「妳」轉變到較客觀的第三人稱全知觀點,經由書寫而再現對母親的回憶,進而描繪出受壓抑的韓國女性。因此《聽之認之》可說是一本後現代石頭自傳,全書重點不僅書寫女性在男權至上的社會中石化的苦楚,更重要的是,作者以美杜莎(Medusa)[1]式主動反擊的凝視觀點,石化傳統重男輕女的觀視者;並以陰性書寫的方式,檢視東西方長期將女性視為異化者的現象,迎頭痛擊將女性視為男性愛慾物品的觀視理論。延續此一觀點,筆者在下一章節,將以妻子的面向深究《聽之認之》中女性如何突破男性傳統的物化觀視。



[1] 在一九二一年〈美杜莎的頭〉(“Medusa’s Head”)的文章中,佛洛伊德提及美杜莎的蛇髮令男人驚懼,因為蛇髮象徵女性的性器官,提醒男人被閹割的情結。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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