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老太太站在窗前，南加州是不容易下雨的。雖然天從早上起就開始陰沉，但是到現在才霹靂啪啦地下起雨來。還有一個鐘頭，她的孫子彬彬就要放學了。

她想今天早晨太陽還露了一下面，她那心只在實驗室的媳婦一定不會想到叫彬彬帶雨衣，而那倔強的孫子也一定不肯帶，華老太太知道他的脾氣。

她開始在屋裏團團轉，織毛衣機裏的毛衣扔了下來，錄影機裏邊織毛衣邊看的大陸風景錄影帶「八千里路雲和月早已放完，螢光幕上只閃著一片空藍。

她轉到孫子的臥房，打開壁櫥。壁櫥門裏的鏡子，照著她花白枯草似的亂髮。空壁櫥的另一頭，孤零零地掛看她從台北遠東百貨公司買給彬彬的「乖寶牌」夾克。

彬彬小時候跟著她，一受涼就咳嗽，三天兩頭要帶去巷子口的郭小兒科看病。今天這場雨他要是淋到，一定又會感冒。但是孫子己歸媳婦管，她可以不管，而且也不能管，這話怎麼說？說出來又有誰能夠相信.

不知不覺地，華老太太已經出了門來，一手撐著傘，另一手還多拿了一把，還有彬彬的「乖寶夾克，在雨中朝彬彬上的愛迪遜小學走去。

自己抱在手裏長的孫子，居然給法庭判決五百呎內不能讓她接近，天哪!任何陌生人都可以，她卻不可以。有誰會比她更關心她自己的孫子？而他們卻說她有侵犯孫子的危險!憤怒、羞恨，好像萬個小蟲嚙噬著華老太太的心。

華老太太把雨傘拿得低低的，遮著自已的臉。她決定站在街對面，但是假如彬彬從學校出來是淋著雨的話，那她不管五百呎、一千呎什麼鬼判決，也要跑過去用雨傘遮住她的孫子，替他披上夾克。也許這次彬彬肯跟她回去，再像小時候一樣坐在她身邊吃她給他做的點心。

小學街兩旁己停滿汽車，來接學生們的母親們坐在車裏等。有兩個母親也撐著傘，在她旁邊聊著天。一會兒大批學生們就要從學校大門出來，雨愈下愈大了。

當初，媳婦為了要修博士學位，跟兒子把不到兩歲的彬彬送回台灣，本來說是媳婦家帶的，到後來又輪到她頭上。孫子體弱多病，慢慢才知道是過敏體質，是媳婦家的遺傳。

華家沒有人過敏，雖然她丈夫死得早，但那是因公殉職。她一人把兒子從小學培養到中學、大學、直到出國留學，什麼苦沒有吃過？兒子跟丈夫一樣騾子脾氣，她身兼嚴父，不聽話是要打的。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兒子學業、事業有成，不打那會有今天的成績？孫子脾氣居然又跟兒子的一樣，打孫子，華老太太的心更痛就是了。

她記得有一次把彬彬關在壁櫥裏，彬彬在裏面哭喊，「婆，婆，我要出來!叫得聲音都啞了，她在外面流淚，但是小孩子不聽話硬要去碰火還得了!

後來，媳婦拿到博士學位，夫妻寄來了媳婦穿著黑袍披著紅披肩的博士服照片，還附來兩張機票要華老太太送彬彬回美國。

兒子媳婦新家在安靜的住宅區，彬彬一人住一間房，在他爸爸媽媽房間隔壁，華老太太住另一頭的一間，還有自己的浴室。但她白天帶彬彬去散步，街上連人影都不見一個，更不要說商店了，連一包米、一把蔥都要等兒子或媳婦帶回來，或者由他們晚上開車帶華老太太去超級市場買。兩夫妻一清早就每人各開一部車上班去，她整日守著彬彬，好不容易等到兩人回家，他們卻累得只悶頭吃飯。

想跟兒子聊聊家常，兒子瞪著眼睛聽，華老太太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他的工作，她跟媳婦更是沒話好說。而兒子媳婦互相也好像沒話可說，偶而夜裡聽見他們在房間爭執，有天清早華老太太想去彬彬房間拿樣東西，看見媳婦一人蜷在彬彬房間的舊沙發上睡。

後來媳婦決定送彬彬上托兒所，說要他早早適應美國生活，華老太太每天站在窗前看沒有人的街，不久就回台灣去了。

等她再回美國的時候，是兒子求她來照顧孫子的。兒子跟媳婦離婚了，而且打了官司才嬴得了看護彬彬的權利。

這次兒子替她買了全新的雙併公寓，三房兩廳，每兩個星期要照法庭規定把彬彬送到媳婦那裏。媳婦聽說另外有了一個美國男朋友，是她實驗室的同事。想當初兒子娶到這樣一個學問高的媳婦，她還向親戚朋友炫耀過一番，現在不能提了。華老太太再也不能理解年輕的一輩，說離婚就離婚。

媳婦白白瘦瘦，戴著眼鏡，是個學者的樣子，但是華老太太從前一直希望媳婦大學畢業就夠了，事業心不要太重，最好以家庭、丈夫為主，能替華家至少生兩個孫子。現在媳婦跟兒子已經離婚，也許兒子現在會聽她的話，再結婚時選個合適點的。一個男人事業成功，一定要有太太在背後理家相助才行。

想不到爸爸媽媽離婚後的彬彬完全變了，他從小不愛說話，但還算乖。這次華老太太來，他竟一句中文也不講，只偶爾用她聽不懂的英文陰陽怪氣地回她話。

每次從媳婦處回來，彬彬更是悶聲不響，而最使華老太太不滿意的就是他在電視上玩從他媽媽那裏帶回來的的電腦遊戲，一天到晚盯著螢幕看，怎麼會不把眼睛看壞?

華老太太不准彬彬在客廳看，他就在自己房間媳婦給他買的電視上看。彬彬要什麼東西，兒子和離了婚的媳婦就兩人爭著給他買，不是硬寵壞孩子嗎？像兒子小時候她家裏生活那樣困苦，就沒有這樣的問題。

雨怎麼這樣霹霹啪啪地打著傘，等下孫子出來淋到 雨怎麼辦？

每天，華老太太總要準備些點心，發麵做饅頭、包子，煮紅豆湯，有時自己中午都隨便吃點，等著彬彬回來一齊吃，但是彬彬現在不愛吃她專為他做的任何點心。起先，她還想做中式便當給彬彬帶到學校吃，那樣比較有營養，彬彬死也不肯。後來她改做美式三明治，他還是不肯帶，硬要在學校買著吃。

看彬彬下午回來餓的樣子，華老太太痛在心裏，但彬彬又不碰她做的任何點心，只吃那种他爸爸應他要求買的冷凍披薩餅。她己經跟她兒子講過不知多少遍，那些看起來不像食物，用玻璃紙包的披薩餅不知放了多少防腐劑，上面臭臭的乳酪一烤滴出油來，不知有多少膽固醇，她現在就因為膽固醇過高而不吃任何油膩。

「他要吃就讓他，吃不死的，兒子這樣說。

那天真有鬼，彬彬從學校回來，華老太太端了一碗紅豆湯給他喝，他自己馬上從冰箱拿出冰凍的披薩餅放進微波爐裏。華老太太要他吃紅豆湯，不准他去拿熱好了的披薩餅，他硬要搶著去拿，還推了華老太太一把，兩人一推一搶，真有鬼，那披薩餅就掉在彬彬穿短袖襯衫的手臂上，他叫了一聲，跑進自己房間砰的把門關上了。

晚飯彬彬不肯出來吃，華老太太氣得也不去叫他，第二天彬彬不響地去上學了。以後幾天他都穿著長袖子上學，剛好那幾天兒子出差，白天有人打電話來，華老太太聽不懂英文，就把電話掛了。

她永遠記得那天彬彬回來時學校派了一位社會工作人員陪著，大概是說彬彬手臂燙傷了，華老太太看到彬彬手臂給披薩餅燙到的地方紅了一大塊，傷口有些發炎，當時要彬彬早讓她看，照老方法塗點麻油就沒事了。她語言不通，剛好兒子出差，媳婦又去渡假去了。

那個比丈夫死還可怕的訴訟：華老太太成了被告，告她的居然是郡政府，說她虐待兒童，她都快氣瘋了，花了大筆律師錢，她還上了法庭。孫子判給了媳婦管，華老太太被判在五百呎內不能接近彬彬，美國這种社會!

「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玉不琢，不成器。家規! 家規!」

中國有古老的智慧，就算她曾經體罰過彬彬，也絕對是為他好，怎麼能說她虐待她的親孫子？這种毫無公理的事，她能跟誰講？有鬼啊!

華太太幾乎瘋狂，她不能馬上就回台灣，回去大家問起來該怎麼說？她是來美國幫兒子看孫子的，孫子卻去了媳婦那裏。她一人在三房兩廳的公寓，對著四壁，電視，織毛衣怎能安慰她的寂寞？被冤枉的憤怒更日夜噬食著她。

但兩個月前, 她偶而在中文電視台看到一個節目, 她看完整個單元, 裏面都是有關父母子女、 婆媳衝突的心理輔導個案, 慢慢華老太太開始覺得裏面播出的有些道理, 當今的婦女必須要有獨立能力, 光在家帶孩子的時代已經過去, 她們工作與家庭雙重的壓力比早年華老太太單親扶養兒子還大, 更何況在美國不景氣的今天。

華老太太開始想幸虧媳婦有博士學位, 她特殊的研究才保住了她的工作, 也幸虧她幫兒子和媳婦帶了幾年彬彬, 媳婦才能拿到博士學位。但不幸小倆口子婚姻破裂, 這能怪誰, 誰也不能怪啊。

雨仍下著,華老太太不知不覺地從彬彬房間的壁櫥裏將彬彬的「乖寶」夾克取出, 拿了雨傘出門來, 孫子不能受涼,否則氣喘會發。

她站在學校大門外, 把雨傘拿得低低的。

學生們一堆堆地出來，有的看到媽媽的車子，便直奔車子，有的看到媽媽打傘，直奔傘下, 許多把書包和外套頂在頭上，三三兩兩，在雨中嘻嘻哈哈地走著，南加州到底很少下雨。

華老太太在雨傘下伸著脖子，她看見穿著實驗室白衣服的媳婦帶著彬彬走出學校大門, 彬彬穿著黃色新的雨衣，媳婦斜掙著傘，去遮住雨衣、雨帽己穿戴得嚴嚴的彬彬。媳婦帶著眼鏡蒼白的臉上黏著濕的頭髮，傘上的雨淌在她頭上、肩上。華老太太趕緊把傘拿得更低，她仍看得見媳婦與彬彬兩人緊挨著走，媳婦才卅幾歲，看上去己經那樣憔悴。

      華老太太轉過身，打著雨傘, 拎著「乖寶夾克」蹣跚地朝公寓走。

         「媽,」華老太太突然聽見後面有人叫她, 她趕緊回頭,是媳婦和彬彬。

     「媽,您好嗎,」媳婦向她說, 「好久不見了,我昨晚家裏煮了紅豆湯,您跟我們回去坐一會兒, 吃碗紅豆湯吧。」

      華老太太眼睛模糊起來,一切不是夢吧。

      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 華老太太終於把 「乖寶」夾克交給媳婦,媳婦替彬彬把黃色雨衣脫掉,將雨衣交給華老太太,然後幫彬彬穿上「乖寶」夾克。

      天邊出了一道彩虹, 華老太太隨著媳婦與彬彬,三人朝媳婦的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