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振翔問靄玲：

「妳剛到美國，我們幾個人除夕要去時報廣場慶祝，跟我們去好嗎？」

時報廣場午夜送舊迎新的熱鬧，靄玲沒來美國前就早已聽說。

「但是我已經答應一個美國老太太去她家吃年夜飯。」她說。

「不要緊，妳先去吃飯，吃完，我們來接妳。」

第二天，靄玲上班時跟要請她去吃年夜飯的羅絲說她除夕要去時報廣場，羅絲的臉上浮起一陣失望。

靄玲趕緊說：「他們說吃完飯才來接我，我還是會去妳家吃飯的。」

羅絲這才釋然。

那年十一月靄玲到紐約，等著春季入學。不久就認識了振翔、形先、少由、寧娟這一群愛好藝術的朋友。平常他們為生活及學費整日打著工。

振翔最有門道。他說靄玲英文不成問題，聖誕假期這段時間可以找個臨時工作，賺點外快，得點工作經驗，於是那天她就去了四十二街的一家職業介紹公司。

一位和氣、樣子能幹的女士叫她填寫了表格，然後拿出一疊紙片，每張紙片上只印著一個英文字。她有給靄玲一個一摺摺像手風琴似的檔案夾，叫她把那疊紙按英文字母順序歸到檔案夾裡去。

靄玲在大學學外文，一本英文字典邊都翻毛了的，要照字母排順序，還不簡單。她飛快地做完了。那女士笑容滿面地開始撥電話，一面看著靄玲，一面跟電話那頭說：「這次保證滿意。」

她把一個地址和要見的人名字抄給靄玲說：「這家百貨公司很有名，他們正需要人，妳馬上就去吧。」

當天，靄玲就在這家百貨公司的大檔案室開始工作了，她被分到跟羅絲一組，做A到L的郵購單的歸檔工作。

羅絲是資深職員，看上去總有六十多歲。一頭稀疏蜜色的頭髮，肩膀有些不平。她穿著一件大紅大綠的衣服，有皺紋的臉上熱鬧的塗著粉和胭脂，好像聖誕節已經到了似的。她看到靄玲，顯得有些不自在。等靄玲告訴她，她只是臨時做幾個星期，想得一點工作經驗，羅絲便變成十分友善。

羅絲把歸檔程序略向靄玲解釋，便把手上一疊要歸檔的單子分了一半給她。

靄玲很快做完後，再去問羅絲要，她驚訝地說：「這麼快就做完了嗎？」她把自己手上的再分一些給靄玲，然後挾著皮包說她去去洗手間就來。

靄玲又做完後，看羅絲去了許久都沒有回來，便把她留在小凳上的也一併做了。再過了一陣，羅絲滿身香煙味的在靄玲身後出現。「妳真是個安琪兒！」她連稱讚靄玲做得快。

靄玲有生以來第一次上班工作，心中不免受寵若驚，暗想以後一定要做得更快。

於是靄玲每天努力歸檔，雖然工作單調，但是她用速度來跟自己競爭，依然興致勃勃。檔案室其他幾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有時也請她幫幫她們，靄玲都樂此不疲。

她發現，那些女孩來工作，只是因為這家公司有特別優厚的員工買東西折扣，一有機會就偷偷到洗手間抽煙、嚼口香糖，高興非凡地互相炫耀用折扣買來那些平常大概無法問津的物品，物質能給她們帶來那樣的歡樂, 剛來美國的靄玲實在難以相信。像羅絲那樣幾個年紀大的人，工作比較認真，但一有機會也喜歡去洗手間抽煙聊天。

靄玲聽說假期旺季一過，檔案室大部分臨時人員都要被裁。

那天羅絲跟靄玲說聖誕節想請靄玲到她家去，靄玲說已經有約，就謝了羅絲。

「那除夕呢？除夕能來嗎？」

離過年還有三個星期，看羅絲那樣誠心，靄玲就答應下來。

聖誕節前夕，樓下門市部人山人海，顧客們好像買東西不要錢似地趕著做最後一分鐘的禮物搶購。檔案室顯得十分冷清。

大家的薪水支票都發了，每人還得到一個小金色盒子的瑞士巧克力糖，靄玲還被加了薪，她感到意外地高興，但有人卻收到下星期不用再來上班的通知。這是靄玲看隔壁一個女孩在檔案櫃邊暗泣才知道的。

靄玲想把她的好消息與羅絲分享，但羅絲不知到哪裡去了。羅絲回來時白著臉，坐在小凳上好一陣，才嘴唇顫動地跟靄玲說：「今天是我在這家公司做的最後一天了。」這真是晴天霹靂。羅絲是老職員，而且靄玲講好一月就要回去唸書，她們這組被裁的該是靄玲啊。竟然留下她，還給她加薪。

半晌，羅絲說：「這樣也好，是他們要我走的，我還可以去領失業金。」

她開始默默地收拾東西，然後又問靄玲：「妳大年夜還來我家吧？」

「要來的，我一定要來！」靄玲不敢再看羅絲，怕她的眼眶裡的淚會掉下來，也怕自己的。以後幾天她跟中國朋友們講了又講羅絲被辭退的事。

振翔安慰她說：「美國是個資本主義的國家，一切自由競爭，他們需要妳的時候會留妳，尤其以妳這大學畢業資格去做這種簡單的事，他們當然希望妳做下去。不過一但不需要時，他們馬上跟妳Bye-Bye！美國人都見怪不怪。」

除夕公司早下班，靄玲回公寓後準備晚上去羅絲家，然後振翔打電話來了。

他興奮地說：「今天晚上我只打一個工，然後就順道去接寧娟，形先和少由會去羅絲家接妳，他們知道在時報廣場那裡和我們碰面，晚上見妳啊！」

靄玲打開箱子，看著那堆從臺灣帶來的拖鞋、別針，不知要帶那一樣禮物給羅絲。突然，她從箱底抽出了那條繡花披肩，這件玫瑰色軟緞、上面手繡著玫瑰和茶花的披肩，她媽媽說很不容易才買到，要靄玲自己留著，她把它匆匆放進一個紙盒裡。

羅絲的家在一幢外表陳舊但幹淨的公寓樓裡，沒有電梯。靄玲爬上三樓，羅絲已開著門在等著。她穿著紅綠大花的晚裝，蜜色的頭髮梳得整齊。

進到屋裡，刺鼻的清香劑、香煙味和陳舊的黴味迎靄玲的面撲來。舊式的家具塞滿了那間小客廳。客房一角還擺著一株五呎來高的聖誕樹，上面沉甸甸地掛滿了聖誕裝飾，一串繞著樹上紅綠的小燈泡在寂寞地閃著光。

靄玲把紙盒遞給羅絲：「給妳的。」

羅絲把紙盒打開：「啊！啊!」她連聲驚呼著：「太美了！太美了！」

靄玲請她把披肩打開來。

「啊。啊。我不能收妳這樣貴重的禮物。」她繼續說。

靄玲把披肩披在羅絲有些高低不平的肩膀上，發現她的眼睛充滿淚水。羅絲趕緊拿拭面紙擦乾眼淚，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那深紅色的軟緞和上面繡的一朵朵花。

她讓靄玲在聖誕樹旁的沙發坐下，把一個個聖誕裝飾從樹上取下，告訴靄玲這個是她六歲時媽媽給她的，那個是她在歐洲旅行時買的……她塗著胭脂、眼睛畫過眼圈的臉，像孩童般的快樂。

小餐桌上放滿了擦得閃亮、樣子古老的銀器，羅絲說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嫁妝，但是她說她沒有結婚。她把一個像框給靄玲看，裡面泛黃照片上年輕穿軍裝的男孩子是她的未婚夫，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少尉，在歐洲諾曼底登陸時喪生。

晚餐第一道是烤柚子，羅絲端上兩個切成一半灌了蜂蜜的烤柚子。粉紅色的柚子肉，中間點綴著兩片翠綠的薄荷葉，在她老家中西部，小時候，羅絲說：「逢年過節才吃珍貴的從遙遠的佛羅里達州運來的柚子。」

她給靄玲倒了一杯琥珀色的蘋果汁，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下一道是法國洋蔥湯，這是她家年夜飯必有的。接下去是生菜沙拉，紅色的小番茄、綠色的黃瓜片、紫色的小塊包心菜，交錯在半透明的生菜中。主食是碎牛肉餅，浸在閃著光的肉汁裡，旁邊配著青豆與胡蘿蔔。甜食是雪萊佛茲店做的紐約有名的蘋果派。羅絲說，靄玲剛到美國，一定要嚐嚐。她有那麼多東西要與靄玲分享，但是靄玲等下還要去時報廣場。

果真蘋果派還未吃完，樓下的門鈴就響了，應話機裡是形先的聲音，他說他跟少由不上來了，在樓下等靄玲。

靄玲快快放下餐巾，向羅絲道了歉，把大衣穿上。羅絲幫她把圍巾裹緊，又說：「帽子要戴好，外面天冷啊！」

她緊緊地抱住靄玲，吻靄玲的臉，她的眼淚打濕了靄玲的頰。

「謝謝妳！謝謝妳！」她臉上的皺紋在粉和胭脂被淚沖掉以後縱橫地露出來，眼圈的化妝也蔓延成小醜臉上似的兩條黑溝。

「妳要再來玩啊。」她再一次抓緊靄玲的手：「再來看我啊。」

「我會的，羅絲。」靄玲哽住的聲音幸好被裹住的圍巾遮掩了：「謝謝妳這美好的晚餐，新年快樂。」

靄玲匆匆地跑下樓去，門外石階上，形先與少由在活動著他們的腳，冷風裡，他們只穿著防雪夾克，蓬鬆的頭髮上連帽子也不戴。

「我們快去，一會就要擠了。」少由說。靄玲快步跟著他們下了石階。

「今晚時報廣場看完熱鬧，我們就去看電影，上午已經買到票了，排了三個鐘頭的隊呢！看完電影去中國城吃宵夜，然後坐渡船過海去，到海邊走到天亮，看太陽從海裡升上來，開始新的一年。」少由一口氣地說著，他的眼睛在街燈下閃著光。

靄玲跟在形先和少由中間，三人跑向地下鐵站。到了時報廣場，慶祝的人群已從四面八方聚來，那個送舊迎新閃爍的球高高地懸在夜空。在一長條臨時維持秩序的白欄杆的那頭，站在人群前面圍著大紅圍巾的就是寧娟，旁邊是振翔。形先、少由和靄玲三人在人群中迅速地朝他們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