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我就只為了毀滅我所創造的事物而生，那麼也太過偏頗。在我的記憶深處，一直以來隱藏了一個我為什麼要把當時世界毀滅的原因─坦白說，我可以選擇改造這個世界，但是當時的我，卻看不見任何的可能。

我時常在思考，我當年到底可以怎麼做。

這是一個故事，也因為這個故事，他們如此的告訴我答案，使得幻象誕生─救世主降臨。就在整個銀河系如火如荼的推展著晶片植入法的同時，卻有一小群人不願意進行這樣的手術，進而與政府發生火線上的軍事武力衝突，只不過這樣的人數相當少，很快就被軍隊鎮壓下來，成為寧靜水池上的一點點漣漪。可是，「被鎮壓」和「消滅」的官方術語只是表象。實際上，他們躲藏起來，避不面世而且繼續展開無止盡的反抗；其中，我認識他們之中的幾個年輕人，就是這些人，改變了我對於安逸現狀的看法。

平靜的池水內有著波濤的洶湧暗流。

一開始，我認為我的公式是完美無暇的，既然可以利用晶片壓抑人類原始的衝動，使人類變得理性而且具有效率，何嘗不好？人類過去就是沉浸於過分的感性化，以致於無法壓抑本身的毀滅性，不斷的破壞我們的母星，地球，所以才使得我們身為子孫，卻連尋根的機會都沒有了。─那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地球已經化為死寂的死亡星球，變成一片黑色的焦土；而現在的我們，也正不斷的啃食其他星球的資源，如此下去，我們將會陷入無處可以居住的問題。

設想，宇宙中要找到完全適合人類居住的行星本質上已經不易，大部分現在住人的星球都是經過人工改造後的環境，也就是說，我們毀滅了原來的生態，而創造出一個只為自己著想的生態。我們不能再繼續破壞下去，否則，到底有多少物種將會受害？

因此，我認為晶片植入法是必要也是必然的終極措施。那時候的我理直氣壯，以我個人“廣博”的專業來推測這個世界所寄望的未來，可是，為什麼我完全忽略其他的辦法？我忘記了，我只是數學教授，我並不是全能全知的上帝，公式可以去除任何感情因素，但是推動整個計畫實行的本質，卻是一個單純的感情因素─個人狂妄自大的感情因素，也就是說，這整個世界，其實都是被一個不合理的情緒所轉動，而其他人都被迫閉嘴，形同一言堂……。

我一直沒有想到這裡，所以我也始終認為這是相當好的辦法。所謂其他的辦法，其實也不是我想出來的解決方案，而是一對年輕男女教導我的。

還記得我生前有個嗜好是眾人皆知的─就是每天下午坐在陽台上喝下午茶，曬曬太陽，暖暖身體。─即使是今日我以如此的存在，實際上我偶爾也會關心茶葉的行情；我十分喜歡茶葉，因此，我家的地下室是個大型的茶葉保存倉庫，裡面有各式各樣的茶葉與泡茶器材。就在某一天，不知怎麼的心血來潮下，我下樓清點我的庫存，想要知道我到底還需要買什麼，好託付給購物系統。當時我關心的，是明年的春茶何時上市的問題；對於外面的風浪，我一點也不清楚。

亦或是我的心已死，如止水般凝靜？或者，我甘心的被政府欺騙，成為傀儡？

當我打開地下室的大門，我看見一對男女在那裡，當時的訝異，到今日為止都還餘波盪漾。我從來沒有見過傷得如此嚴重的孩子，他們在我眼裡，大概只有二十多歲吧？但是男的已經瞎了左眼，左臉頰上滿是燒傷後長出的黑色肌膚；女的肩胛受到震波槍擊傷，燒傷了一大塊，而左手早就不知道被什麼東西轟著，已經不見了。男孩不知道我已經走入，我轉開拐杖內藏的光束劍，慢慢的以自衛姿態潛入。我心想，這因該是政府追緝的反叛者？

男孩注意到我了。我啟動光束劍，藍紫色的光束照亮整個空間。

「老爺爺。我知道你是誰，不要殺我……算我求你，我一生一世惟一一個請求，就是放過我們兩個，即使你不肯，你也拿我去行政局交差吧，我要保護我身後的人。」

我不語。

「我的雙足已經被槍轟掉了。不信你可以自己看……。是緹娜背我來的，而她受到重傷，也快死了……我知道反抗你沒有好下場，你是公式創始人，德佛札克‧崔蘭黛爾……你創造公式，你有權力決定我們生死，但是，我們要求死得尊嚴……。」

我一生中，已經很久沒有人叫我全名了，大部分的人都使用敬稱，如大師之類稱呼我─那是一種十分制式化的稱謂，也是最沒有感情的稱呼。更重要的，這麼心酸的場景，我很多年都再沒有機會看見了─自從我的夢死了以後，我就始終跟黑暗為伍，而在黑暗中最大的好處也是壞處，就是看不清楚真相。無法看見真實的殘忍面，而沉浸於我自己創造的昏暗燈光下，某些角度上是很自私的行為。因為看不見真實，所以我喪失了基本做科學人的判斷力；失去判斷力而被感情沖昏的我，其實只是毀滅世界的機械。

而我運用我的知識，只不過是慢慢消耗整個世界的元氣，凌遲世界致死……。

「我答應你。你們先等等，我不是去找警察─在這裡等著。」我關上光束劍。我很意外的冷靜下來，迅速的離開現場，然後使用我獨一無二的特權：修正公式。你很難想像吧！我，居然敢做這種事情─一個曾經參與推廣晶片植入法、建立公式的男人，會這樣運用我所獲得的力量！或許是因為受到震撼而所做的傻事，但是我認為救活這兩個年輕人，比起我這條失去重心的老靈魂更重要。藉由找到的兩個空位，置放這兩個年輕人的存在定義。簡單來說─我找了兩個死人的位置，藉由修改某些邏輯敘述讓這兩個活人置換了公式內因為某些錯誤而產生的“死人─幽靈人口”位置。

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在一起兩年。我協助他們取得身分─名義上，他們是我的收養子女，並且在政府默認下獲准不安裝晶片，且脫離戰鬥的生涯，藉由基因修復技術，使他們復原了他們失去的肢體，只是，那位年輕的男子，米迦諾‧索爾，始終不怎麼相信我。他堅持─也是緹娜堅持的，留下緹娜臉上那條光束槍燒傷痕跡。理由是：不要忘記我們曾經反抗過。

我這樣做視同縱容他們。─你們會這麼說。但是實際上，是因為我心中感覺似乎是堅若磐石的部份已經鬆動了。

很快的，恢復昔日朝氣的緹娜懷孕了。你知道嗎？那個腹中的小孩名字就原本預定叫做……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開始：“幻象‧亞魯德‧索爾”。沒錯，幾乎視同是我們的救世主，兩個人同名，這不是巧合，也是我事後寫入公式的。

我在這一切之中幾乎是預言者，我所說的即是我所驗證的、也是「正確」的。─這樣說好像是諷刺自己，因為我被監禁在我自己所創造的公式之中，沒有過去、現在，甚至未來，也就是說，我沒有辦法離開這個地方，我是孤獨的人─公式創造者：德弗札克‧崔蘭黛爾。

可能是我寫入姓名的時刻出了點差錯，所以，才會造成後來滾雪球的謬誤吧！

公式嚴格來說，是一種具有緊密邏輯的敘述，紀錄人類的行為，用數學與向量描述人類真實的正確行為，在公式面前，所有人都不可隱瞞，所有人都有自由也沒有自由，所有人都是自己也都是我，我可以控制整個公式運作，驅使公式朝向特定的方向前進。每一個數據與函數都代表著我的部份、也代表著每個個體的存在，如果有誰破壞了公式，那麼不但我會死亡，更糟糕的，整個世界都會滅亡。

後來，發生了一件恐懼的事情。厄運再度降臨到我的身上，又一次！再度降臨於我的身邊，厄運像是邪靈般纏繞著我，啃食著我的幸福……！米迦諾過去的同伴找上門來了。你能想像那種亂槍殺人的感受嗎？你看過四十人拿著各式光束武器、就這樣轟殺一對手無寸鐵的愛侶嗎？我很難想像，人類可以為了某些不合邏輯的事情、某些無可理解的敘述而彼此仇視─即使是我知道，我的公式也是來自於不合乎常理的思考。我矛盾了，但是我那時認為，矛盾可以靠我自己用數學的邏輯來解釋、消除。當時這個世界是行駛於「正軌」上，為什麼還是無法消滅這種暗藏的矛盾呢？

那天下午，我本來開心的擺了一桌家庭式的聚餐，按照端點星的傳統，要給懷孕即將臨盆的女子慶賀，緹娜出門購買蔬果，我則在家裡偷偷安排。

我還依舊沉浸在喜悅裡頭；依稀記得，有句諺語叫做樂極生悲吧？樂極生悲，我這輩子已經看過太多了，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悲傷，或者什麼是喜悅了……。過去的我是復仇的機械，一個冷冰冰的軀殼。我好不容易溶解了心頭的冰山，看到昔日溫暖的小草從我的心房冒出，但是，總是有事情逼我一再摧殘。

當提娜進門時，突如其來的槍響劃破早晨的蒼穹。緹娜還有身孕！被殺死時還提著菜籃，就跟一般幸福的家庭一樣！那這樣對我而言，我的幸福何在？─他們瘋了！

就在瞬間，米迦諾推倒我，我滾摔向地下室，而回過神來，能源砲彈嘶嘶的流竄、咻咻的貫穿房舍、打穿燒焦軀體、燃燒空氣、引爆電路，兩個人就連落地都沒有，就被轟成連碎屑都沒有的空氣了！

「當你遭受背叛，唯一的代價就是消滅！」一個男人穿著戰鬥輔助裝備，高聲的吶喊。「就是這個早就該進棺材的老朽摧毀了世界，就是你！運用公式欺瞞我們的隊長！你要死，如果身為公式的你不死，我們就沒有辦法合理的存在！我們不能存在的理由就是因為你，你創造了該死的那些臭數據！」

這不是童話故事，不會有勇者鬥惡龍。如果真的有勇者，那麼我早就能夠離開這裡了、早就能阻止小倆口把我推入地窖；我是以愛我的世界為出發的，當初我毀滅世界，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因為公式中參雜了我的意志而使我無法伴隨著公式毀滅，公式是我的愛，是我愛夢的心所化成的心血結晶……我只能被困在此地，等到死神來審判我，審判我的無知。我的死神、對我宣判我的罪孽的人是誰？他是讓公式瓦解的人。

「我要審判你！我們有權利審判，你這個人類的叛徒！」那個人大聲的喊著。

我不知道我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創造了公式，結果上天用最重的刑罰來處罰我；我一直等待著這命中注定的審判，可是，足夠資格的審判者卻遲遲未現。這個審判者，並不是那種暴徒；這個審判者是當時那個在提娜肚子裡小小的生命，他還未出世，還是潔白的，只有他，才有資格說─我是否錯了、我的懲罰是什麼。這兩位小倆口以生命告訴我，公式不允許灰色，只有絕對。我在這寂靜的空間中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要救贖我自己，釋放我心中那千萬個不願意……。這也是上天的殘忍，他用千萬年光陰來消磨我。

消磨千萬年的時光，我不斷的反覆算著公式，直到有一天，我驚愕的發現，如果我死了，這個世界就什麼也沒有了。我解脫的代價，是這個世界中所有人的死亡；我必須找到可以繼承公式、又不干擾世界的方法，但是我找不到。我很緊張，而且相當無助，直到公式擁有者真正出現，我才發現毀滅我也是拯救世界的兩極端存在方案。

公式擁有者可以創造新的公式項目，可以操作公式─這個力量是他們尚未理解的，不論是數據、自然、時間三位擁有者都不知道，一旦自己擁有三者，即可進行創造新公式的工程。

怎麼創造新公式，幫助人類活下去？

真實的宇宙，是不允許絕對的；只要將公式添加測不準原則，就可以讓往後創造出來的宇宙不再被數據侷限、也因此，原本屬於數據的人們也可以繼續存活。公式的最終，其實是通往無的境界，也就是零，穩定的組態才是正確，我們的宇宙就是因為有瑕疵，才會造成今日的困擾與紛爭。只要把公式變成無法控制的理論巨獸，人們就無法操縱它，也因此釋放了人類本來受到羈絆的靈魂。

我雖然因為這樣而死，但是我已經化成新的公式，永遠的活在這個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這樣，我就沒有什麼好害怕了。

可是，我要怎麼才能把這個訊息交給擁有者呢？

我並不知道。而且，如果擁有者之一先行藉由殺掉其他擁有者來取代其公式的位置、甚至是錯誤數據的位置，那麼事情會更加糟糕……毀滅者並不能創造，只有心地善良、擁有純真之心的人才配擁有此一無限的力量。

我只能期望上蒼能給我這個機會去彌補了─即使我是這個世界的神、這樣干預了歷史，但是我想要了結自己，這樣做也不為過吧？我不希望看見成千上萬的夢每天徘徊在我的心中，我不想要看到任何人的淚珠因為親密愛人死亡而受到打擊，我希望他們不要怨恨而破壞，不要創造出下一個紛擾的世界。

人類是隨機的生物，我所創造的世界中卻沒有這樣的美好，如果新的神、也是新的救世主能夠聽見我的祈求，那麼，就代我實行吧！算是我對於社會的回饋。

其實我穿透星海觀看著現在進行著的世界時，我注意到了……我沒有看見新的未知未來，我的認知極限在250年以後就已經出現，公式逐漸瓦解，我的能力無法穿越如迷濛大霧的新未知，但是我卻能看見模糊的兩個新路線……。

一個，是空無一切的宇宙。我已經死亡，公式已經死亡，生命全部死亡，只有一兩條殘存的公式支撐著空殼般的宇宙。

另一個，是生機蓬勃，趨於繁榮的新世界。我仍舊死亡，公式被新創造了，變成我無法理解的東西，即使大部分都和現在的公式相同；生命突破了瓶頸，脫離公式之後有了更多的選擇，有了更多的路徑─宇宙會製造出無限多的紛歧，像樹枝般伸展著枝椏，散下新的生命種子。

我希望後者能夠被實踐，但是條件是我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

我心中有個小小的備案，萬一超越公式的敵人擊敗了所有的擁有者、萬一公式完全遭到同化─這是世界末日的前兆，但或許還有扭轉的餘地─我希望某個人能夠替我做一件事情，最好還是個公式擁有者所做：去創造一對軀體，賦予它存在的能量，並且製造出賜與軀體力量的器具，讓重生的救世主使用，用我手裡還握著最後唯一的終極力量來擊倒這個無窮盡的邪惡：所有公式的逆向力量，反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