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心智活了五十三年，他還是不懂。悠悠的，他有一種想要唱歌的衝動。雖然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唱什麼，但什麼都好，他就是想要唱唱歌，紓解一下自己內心的鬱悶。沒來由的，一陣黑暗的寒意襲來，令他打了個寒顫；其實，幻象他們所扭轉的歷史，也潛藏著陰影，幻象感覺得到，但是他無法確定這塊陰影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塊陰影到底在何方？每當他感嘆自己已經漸入下坡時，這種感覺總是油然而生，他甩甩頭，企圖忘記這些事情。

廚房內陣陣飄香，幻象也懶得想那麼多了。

「我想該是吃飯了吧？」從樓上探頭出來，安在樓梯口喊著。

崔蘭黛爾不客氣的從廚房探出頭來，拿著菜刀抗議：「不要只顧著想要吃飯！來幫個忙好不好？我們這裡燒焦啦！」

「燒焦了還那麼有味道……？」幻象淡然一笑，走往廚房。

「都是你啦，笨蛋，給你煎魚都會燒焦。」婷捶著崔蘭黛爾，抗議著。「我好不容易殺價買到的耶！」

「是是是，我的小可愛。」崔蘭黛爾一面陪罪，一面推了推幻象。

「不要想找他幫忙！你要陪我！」婷叫得更大聲了。「他這個傢伙又要想辦法脫逃了，你雖然會下廚，也是教我的人，但是就是不要你幫忙，幻象，你走開！」

這回幾乎相同的台詞換人說了。「是是是，婷妹妹。」不過，幻象轉身後，突然雙手合十，接著虛晃了一招欺近鍋旁，一掌拍在鍋邊，就在電光的瞬間，幻象一把翻起魚，一手從身後抽出盤子，漂亮的接住了用公式修復的魚。

「好一個了得。」崔蘭黛爾回答。

「你們這樣也太過份了點，這樣兩個人聯手欺負婷，這樣也未免太讓人恥笑了吧？」安從廚房門口探頭出來，抱著看笑話的心態說著。「我雖然不會做飯，但是煎焦也不是怎麼大不了的吧？你們幹麻這樣呢？賠就是了嘛。」

「說的也是，說的也是。」崔蘭黛爾回答。一邊搔搔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這裡就沒有你們的事情，剩下我來解決。」幻象淡淡的說著。一邊接過婷手上的鍋鏟。「你們等著吃飯吧，十分鐘我會搞定。」三個人摸著頭走出廚房，從高到矮排成一列，像是企鵝般魚貫走出。留下幻象獨自在廚房作業。一邊揮舞著菜刀，像是拿著長劍斬殺般，火速的砍著青菜的纖維;大火快炒，在熱浪以及鍋鏟交錯的金鐵聲中，幻象冷冷的看著自己的手，會做飯的雙手，會殺人的雙手，會撰寫程式的雙手……一雙手的功能真是複雜，他如此黯然的想著。

「我覺得自從幻象和你決戰之後，他就時常會出現這樣茫然的神情。」倚著門框，安低聲問著崔蘭黛爾。「他變得很消沉，好像又陷入過去的回憶之中了。」

崔蘭黛爾頓了頓，然後開口：「因為回憶起過去的事情，所以覺得分外痛苦吧？戰爭雖然結束，但是戰爭結束對於我們兩個超然歷史的產物而言，應該要毀滅，而不是平靜。我曾經跟他預言過以後會發生的事情，希望他有所準備，但是從他的口氣得知，他不但不想打仗，也不知道該如何像個平凡人一樣過日子。他本身就是超凡，所以無法平凡。」

「我們能幫他嗎？」婷問。

「我想可以。」崔蘭黛爾回答。「但是，先決條件是他要有覺悟。」

「可是，崔蘭黛爾……幻象又告訴過我一件事情，他希望我離開他。」安猛然想起似的提到。「他希望我能夠追求自己的幸福─因為他說，他和我的距離太遠─是不是他也有對於未來的莫名陰影感到壓迫？就像你所預言的？」

「我所預言的事情，我想你不知道。」崔蘭黛爾淡淡的回答。「我所預言的事情是三百年後的事情，理論上現在不會發生。」

「既然如此，那幻象究竟在想什麼？」婷追問著，似乎是想幫安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良久，崔蘭黛爾終究無法給出相對滿意的答案，最後他只能說：「我看我有空找他聊聊。我們去吃飯吧，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幻象已經擺好菜肴。他坐在搖椅上望著窗外的星斗，進入深思的狀態。過去的事情飛快的刷過眼前，他用力的甩甩頭，企圖想把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的事物甩開。尤其有件事情，他始終忘不了─殛刃，一個曾經是雙拍檔的好友，教導他步上真正劍士與英雄大道的導師，可是最後卻背叛了友誼；到底是誰背叛了誰？他們兩個人永遠都無法分辨。

「吃飯了。」崔蘭黛爾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回報給他一個微笑。「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晚上我找你聊聊，好嗎？」漠然的，幻象望著崔蘭黛爾的雙眼，然後點點頭。

別過身時，幻象突如其來的問了個問題。「你們都終將會離開我嗎？」

「如果可以，我不想。但是誰能知道呢？公式其實不能給我們明確的答案，因為它給的是極度抽象的數據；別想太多了，即使是未來有可能有風風雨雨，我們還有現在。」崔蘭黛爾淡淡的回答。「我們抽個空聊吧，今天晚上，來我的地下室。」

「好。」幻象冷靜的說。

夜裡，當安與婷就寢之後，幻象也熄了燈，緩緩的走下樓，望了望崔蘭黛爾，示意打開地下隔間的隔板。木屋下別有玄機，是一塊巨大的廣場，成列的書架，與書籍構成的空間。繞著樓梯，兩人緩緩的下樓，走入廣場正中央。

「你把聖哲之城所有的典籍都搬來了吧？」幻象望著四周的書牆，不停的讚歎著壯觀的場面。「這麼多書，你打算怎麼看？我很好奇，我雖然閱覽無數，但這麼多典籍，我還真難以想像。」

「今天下來，不是要看書的。」崔蘭黛爾答到。「我讓你看看這個─等等。」

雙手揮舞著，書架的陣列迅速的改變排列結構，書籍飛舞著，此時的廣場正中央，緩緩升起了雪白色的大理石圓柱，上面承載著精工雕刻的群星儀，四周暗了下來，群星儀中央的元光體緩緩啟動，照亮了整片地下廣場，此時的書架與書籍已經圍繞成圓形，元光體投射出的柔和自然光顯示出千千萬萬顆星球，以及人類運算法則的全文。

「第161之42。」崔蘭黛爾指示元光體。「我要預測未來的公式。」

「幻象，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預言過的狀況？」崔蘭黛爾問。

幻象點點頭。「我記得。是有關於人工智慧生命體的事情─但是詳細的狀況，是我阻止你說的；現在你要跟我完整的解釋嗎？」

「差不多是這樣的。」崔蘭黛爾從口袋掏出弧光投射器，在公式上畫出一個圈圈。「你應該看得懂這段公式代表的意義？簡單說起來，公式的實數解到我們兩個人決戰的前一刻就應該要解完─答案就是零，什麼也沒有；你是正整數，我是負整數，經過函數運算，理當要消滅數值，可是事實上卻不是這樣─你所擔心的，是不是這件事情？」

幻象望著公式良久，不發一語。崔蘭黛爾也難以繼續說下去，只好靜靜的等待他的回應。

「我比較在乎的事情，是這邊後面出現的殘餘數據。」幻象指著169之592項函數，嘆了口氣。「為什麼後面所輸出的任何數據都不具有意義？我不能夠理解。」

「可能是公式本身的問題，這點我不甚明瞭。我坦白說。」崔蘭黛爾如此回應。「可是按照道理，如果把公式以最原始狀態下開始運算，公式的首與尾可以相接才對，現在的情形就像現在一樣，每天我只要嘗試把今天所知道的函數數值往後天代入，就會出現邏輯錯誤，就出現了虛數解的狀態。所以說，我敢推斷是公式本身的問題。」

「你能修復嗎？」幻象問著。「如果說在2651之442中，將原本限定特定值數狀態的運算修改成限定前一項公式中的正變函數產生的數值；或者是將1865之279全部刪除重新修正；再者……？我覺得我們有義務也有必要確保人類的發展，瓦解公式是重要的，但是現在還不行。如果我們不修復，問題就出來了。」

幻象戴上指尖操作系統，揮舞著指揮整排的公式運算。

「你看，如果用遞迴運算，在進入積分後，居然會冒出第三者！而這個第三者卻無法跟我這個歷史外產物相容？這不是很奇怪嗎？而且，如果將公式化成圖形，這個第三者的數據之後就是0，或者是正負無限大，也就是公式無意義的狀態，到時候時間就從公式內消失，但是生命體卻是存在於時間之內，我們不就會因此全面死亡嗎？要瓦解公式是遲早的事情，可是，如果瓦解公式的代價是殺死全人類，那麼我們要怎麼辦？」

寂靜了良久，浪花拍打著岸邊的岩石，月光灑在沉睡的海岸與木屋上，幻象說出最後的埋藏在心中的言語：「危機近了。我不希望安或者任何人受到傷害，這是我要處理的問題，這次，讓我來吧。」

「不，你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崔蘭黛爾斷然答到。「不要忘記，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沉默，海潮聲越發隆隆，彷彿是千軍萬馬在戰場上奔馳，拍打岩石的聲音如戰鼓般，轟轟的迴響在兩個還醒著的人的耳中……。

「但在現在這個時刻，你是你，我是我。你有孩子，你有明天。我沒有這一切，你需要活得更久，足以改變時代；我是被時代淘汰的產物，況且我知道，我自己的存在本身已經開始動搖，我很快就會走了。而且，這個情況發展下去，是你我不能容許的。讓我去吧。」幻象回應。

「你到底在說什麼傻話？別傻了，你沒有力量還是可以活下去啊！」崔蘭黛爾猛然的抓住幻象的雙肩，用力搖著他。「你逃避什麼？你痛苦什麼？過去的都是歷史，你改變不了的！」

「你不能理解的！」幻象一把推開崔蘭黛爾。「你生下來就是等待被毀滅，你自己也搞不清楚你到底是為何而生；但是我不是，我生下來就是要背負人類的希望，一種永無止盡的完美希望！他們做不到的，我可以，那我就是他們的希望！我不想要肩負起這樣的痛苦！我想死卻死不了！」

「閉嘴！」崔蘭黛爾猛烈的一拳打在他的臉上。「混帳東西！你當初是怎麼說服我的！不是說要活下去嗎？活下去也是一種考驗！」

「難道你不覺得，被世界遺忘是很痛苦的事情嗎？你沒有需求了，不是像垃圾一樣嗎？」倒在地上的幻象慢慢爬起，激烈的回應。「你還有需求，你是孩子的爸！」

崔蘭黛爾點了排書架，順手貫出一本書。「你給我好好看著。從古人中體會他們的想法吧！」

「等到你理解了古人的想法，再跟我說話。你這個笨蛋，我需要你支持我啊！沒有你，我就什麼也不是了，不是嗎？」

兩個男人頓時抱頭痛哭。兩個鬱悶的男人終於面對了自己無助與無力，痛痛快快的哭了一會兒。安站在地下的門口，手裡拿著開水，坐在地板上聽著下面的動靜─他們企圖想要掩蓋的事實就是此，他們知道但是卻不肯行動的事實，其實全部的因果，安都明白。「男人的堅持吧！這點是我們不明白的。」

安悄悄的起身，重新整理整理睡袍，然後拿起梳子慢慢的梳著頭。她只要在兩個人發現以前裝做不知道就好；即便是兩個男人已經知道她的隱密思考，她知道他們不會懷疑她的。地下室的樓板有腳步聲緩緩接近，安上樓放下梳子於梳妝台，她坐著等待著幻象。

夜已經過去，幻象回到房間，這次，他將要攤開的書本不再是明天的上課講義，而是一本記載人類歷史的書籍。正當他推開門，望見坐在床頭前的安，不由得大吃一驚。「這麼晚了，你怎麼沒有睡覺呢……？」

「別不告訴我什麼，我可以幫助你的。」安靜靜的說著。「我也是人，你可以對我說出你想說的，可以嗎？原諒我的無理要求……。」

「等到你該知道的時刻……我會讓你知道的。」幻象回答。海潮拍打著岸邊，滾滾的潮水正激盪著世間的每一顆心。海潮的歌聲深深的唱入了每個人的心中，慢慢的迴盪著。世界轉動的速度，正逐漸的加快、加快、加快……靜默的海洋掀起了洶湧波濤，暗示著未來的渾沌。

海面總是平靜的，但是海底深處卻是暗潮洶湧，深藏著千萬的複雜交錯的線條……。

「或許永遠也不應該知道的，這是我的，命運。」躺在安的旁邊，幻象深深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