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古佛，香煙裊裊。木魚篤篤的節奏聲聲連綿韻韻相疊，披著一襲簡樸袈裟的老僧吟唱佛號的聲音輕緩溫柔，蒼勁堅定而又平淡悠遠如掠過雪泥的飛鴻或是穿盪千古的銅鐘。老僧持誦的背影淡去又清晰，雪花飛落，年復一年。

先君子嘗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

「看施主的模樣，是從遠方來的？」男人進門的時候，老僧正起身點香。或許是聽見了雪抖落的聲音罷？僧人回頭對來客輕笑，點了點頭。

「不遠，晚輩就住在城裡。只是出來遊玩時正巧遇上風雪……」男人答話時的深褐色瞳仁深遂澄清，逸散著溫熱的光影。

「施主從廟堂的憂煩裡來，怎能說是不遠？」老僧的白髯在風裡飄動，男人沒有答話，帶著微微地震懾。

「孑月，給左施主奉香茶。」老者的衣袖微揚，疾風在那個瞬間只剩聲音不具寒意。

「老師父，您……」男人抬起頭，被喚作孑月的清秀沙彌端來了茶水，冒著白顏色的清香。

「施主，請用茶。」小沙彌有著不同於老者的清澈音色，光潔的頭頂上細小的毛髮反射著雪景的微光，轉過頭正好與男人坐下的曈眸平高的容顏漾著無染的笑意。

「謝謝。」男人終年緊蹙的眉微舒，佈滿歲月霜痕的面頰柔柔皺起一個向上的弧度，接過了樸拙古色的陶杯。碧綠色的茶水冒著溫暖的溼氣，青翠翠的葉片與茶柱交成無數種角度擺動著精微的水紋，男人對著茶水呵氣，溫潤的氣息在冷天裡凝成了煙。

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

「孑月，好好招待左施主，為師到後山一趟。」

「弟子明白。」小沙彌清如琉璃的眼珠轉動著純粹的微笑，水靈水靈的眸子微瞇，向老者合掌行了個禮。

「後山？這天氣……」

「師父習慣到後山參禪，如此正好與萬物眾生同感天地之無窮奇妙，領會我佛渡世之襟懷。」

「是嗎？」男人轉頭望向門外的飛雪，闔眸，睜開，幾不可聞地微聲嘆息。

「小師父，在下……」

「施主何妨在寺裡到處走走，聊做排遣？這雪，半時辰內是停不了的。」

「這……貴寺可方便？」抬眸，深褐色的瞳有些不解。這一老一少，怎都如此善於觀人心思？

「方便，出家人修行結緣，不就正是予人方便麼？只是寺裡地方小，施主的隨從恐怕不好同行。」

「這點在下明白。那麼，是否可以勞煩小師父引道？」

「這是當然，小僧樂意之至。」待男人起身，小沙彌合十行了個禮，笑意不減。男人跟著小小的身影穿過迴廊遙望了老僧口中的後山，在中庭見著了凝成冰的許願池（池畔泥塑的小沙彌讀經的面孔上也噙著同樣不染塵泥的笑意），最後停在中堂旁廂房的廊上。

「這兩側廂房是供進京赴試的學子或是過路的旅人們借宿之用，施主可隨意觀看，切記莫擾了房內的旅人就是，小僧先行到殿上等候施主。」小沙彌合掌行禮後離去，男人抬眼瞥見了左側廂房一扇未曾掩緊的門扉。

「這位，是考生吧……」男人好奇地踱進了房，一襲書生打扮的布衣青年伏案假寐。書生手邊的硯壓著一篇剛成草的文章，紙上筆尖和硯池裡的墨色都還泛著微微的溼潤，看來是剛睡去吧？男人輕步走近書生身側，讀畢案上的文章後，微微一笑，解下了身上的貂衣覆在書生身上，輕步出了房掩上門。庭中，雪已盡。

「小師父，左側倒數第二間廂房的那名書生是哪裡人士？」

「施主指史公子吧？史公子名可法，河南祥符人士。」小沙彌仰起頭注視著男人的臉容，笑意清淨無染。

天啟五年，左光斗受魏忠賢構陷下詔獄，酷刑拷訊致死。

福王弘光元年，清軍兵圍揚州，史可法困守孤城。城破，史可法從容就義。

「師父，聽香客說，揚州城破了。」小沙彌拉著中年僧人的衣袖說話，門外的月光亮晃晃的，彎如銀鉤。

「是嗎？」

「城破後，滿人嚷著什麼『十日不封刀』，十日揚州成了煉獄。連史大人也壯烈犧牲了……」僧人搯著念珠的指節倏地收緊，我佛慈悲，不是嗎？

「史大人……當年為師在你這年歲的時候，史大人曾在寺裡投宿呢。」小沙彌抬頭望著僧人眼裡的悠遠。

「來，為戰火裡的蒼生祈福。」案上的佛像慈目低垂，繚繞的煙霧在佛的胸前燻染了層層的灰。

「師父，月好清！」小沙彌回頭瞥見了門前的月，稚嫩的童音澄如水晶。

年長的僧人沒有答話，極虔誠地、在佛前跪下，木魚篤篤的節奏聲聲連綿韻韻相疊。沙彌轉過身跟著跪下，誦經聲溶入月色，清淨無染。雪未落的時節，已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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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與「我在追尋獲者等待，晴天」之作者相同，感謝提供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