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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23 10:32:01瀏覽366|回應0|推薦1 | |
甜美的歲月 蔡怡 「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紅似火……」,紮著兩條小辮子的我,開心地甩著頭,表演著剛從幼稚園裡學來的新歌,唱給正忙著用手搖縫紉機做衣服的母親聽,唱了好幾遍後,才大我一歲的哥哥也搶著現寶:「胡說話,話說胡,喬麥地裡耪山鋤,一耪耪到棗樹上,椹子落得黑搭糊,張起包來 …」,那是父親教他的山東老家的兒歌。 在我們的童謠童語與歡笑聲中,母親更加賣力地搖著那怎麼都跑不快的縫紉機。那台勝家桌上型手搖式縫紉機,是母親用標會的錢買來的。 年青的母親,留著半長捲髮,低著頭、弓著背,忙著替我和哥哥做新衣。所謂的新衣服,是把母親從青島帶來最心愛的棗紅呢子大衣拆掉,改成兩件外套,一件給我,一件給哥哥。懂得剪裁的母親,把我那一件的衣領上,加一個粉紅色蝴蝶結,而哥哥那一件,滾上一層黑邊,這樣就男女有別了。 母親一面忙碌,一面蕩漾著喜悅的笑容,她一定是在想像,剛三、四歲的我們,穿上這兩件新衣服,將會多麼出色呀,因為在那物資極度艱困的年代,這上等呢子衣料到那裏去找呀!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又加快了手邊的速度。 母親祖籍山東蓬萊,但她在青島長大,是都會女性。她高中畢業後,因為後母的阻撓沒唸成大學,在青島女中教務處作行政文書工作。雖然已是適婚年齡,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因為正逢抗日戰爭,大多數的青年才俊都流亡到大後方唸書,或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投筆從戎去了。搬到青島女中教職員宿舍去住的母親,倒是過了好多年逍遙自在的單身女郎生活。 母親常說,那幾年的歲月可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黃金歲月,因為她搬出來住,擺脫了在家中不被後母接納的陰影;她經濟又獨立,可移隨心所欲買些好東西給自己吃,補一捕她一直認為有些營養不良的身體;工作之餘,她沉醉在自己喜愛的文學詩詞之中,讀著當時最流行的蘇俄文豪高爾基及托爾思泰的小說。 她愛漂亮、學時麾,燙著上海剛流行的蓬鬆捲髮,穿著過膝的旗袍。愛看電影的她,每看一部電影就馬上學唱那部電影的主題曲,不論是輕快、抒情的「我愛吹口哨」、「初戀女」、「葡萄仙子」或悽愴的「尋兄詞」等,都是母親的最愛。 當然,二十七歲的她最開心的還是終於有了可以匹配的異性朋友。原來隨著抗戰的勝利,青島女中來了好多個男老師,都是從大陸後方剛唸完大學回來的青年才俊們。媽媽在這些才俊中,挑選了外表俊秀年紀又和她最相配的爸爸,作為交往的對象。. 父母是在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在青島結的婚,九月爸爸就去了南京中央大學中文系工作,那時時局已經大亂了,大學裡的一位教授推薦父親去接空軍參謀大學的教職,十二月父母兩人在兵荒馬亂中,一起跟著空軍參謀大學撤退到了台灣。所以他們算是在台灣,才正式展開婚姻生活 婚後兩年,哥哥和我相繼出世。聽父親說,那時候的母親,對我們這個家充滿了熱愛與活力,她總是一面賣力地做活、洗衣服、擦地,一面哼著「初戀女」「葡萄仙子」。她的巧手除了做衣服,還替我和哥哥摺紙、剪窗花、做紙娃娃。聰明的母親,會用包糖果的彩色玻璃紙,替我們的紙娃娃裁剪各式各樣的彩色衣服,她妝點著我們彩色的童年,或許她也妝點著自己彩色的婚姻。 民國三十八年到四十年初,台灣都處於克難時代,物資極度缺乏,父親微薄的薪水,不足以維持當時四口之家的開銷,母親只有努力縮衣節食,把省下來的錢全部用在我和哥哥的伙食上,我們兩個小孩,每天不是吃蛋就是肉,還有奶粉、魚肝油等營養品。而她自己就只能用剁碎的小辣椒拌飯吃,吃到後來,她一看到辣椒就害怕。 一向只愛讀書、寫文章的母親,為生活所迫,丟下紙筆,拾起鍋鏟,和眷村隔壁四川媽媽學炒魚鬆、炒麵茶;她為現實所逼,丟下書本,拾起針線,和對面的湖南媽媽學纳鞋底、縫布鞋。纳鞋底時,針一再地戳破她的手指,那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小布鞋中,不知有多少母親的鮮血與愛心。 除了做家事,母親還負責督導我和哥哥的功課,小學一年級,老師指定我代表全班同學參加演講比賽,文筆很好的母親興致勃勃地幫我寫演講稿,到今天我都牢牢記得她寫的是「一隻紅蜻蜓的故事」,這生平第一次演講我得了個第一名,都是母親一面揮汗如雨地在狹窄的廚房炒菜,一面指導我腔調、台風的功勞。 母親寫得一手好字,所以她特別注重哥哥和我的毛筆字。她總是一面照顧著小我們七、八歲的小弟,一面站在我們兩人身後,大聲發號施令:「勾…勾…停,快撇出去,再撇,好,提筆收尾。」我們完全照著母親的指揮,一筆一劃地寫著。因為這樣積極的指導,兩兄妹寫出來的字都有母親的味道,也讓我們在小學書法比賽中屢屢得名。 那時的母親,對我們是全心的奉獻與無私的付出。 但不知是否因為這樣的苦日子過得太久了,還是因為母親太想回老家卻一直回不去,還是因為沉默寡言的父親,對母親的犧牲沒有足夠的安慰,導致母親年紀輕輕就病了? 剛開始,年紀還小的我們只覺得母親唱的歌變調了,怎麼那些輕快的歌曲如「葡萄仙子」、「我愛吹口哨」都消聲匿跡了,剩下的就只是那首悲涼萬分的「尋兄詞」了? 「從軍武,少小離家鄉,念雙親,重返空淒涼,家成灰,親墓長青草,我的妹,流落他鄉……」,媽媽一遍又一遍地唱,一遍又一遍地哭… 後來,那曾經願為我們犧牲一切、付出一切的母親,脾氣變壞,對我們的關心變少。她不再熱衷於任何家事,不再唱歌,而總是躺在床上「發呆」、「休息」。 我以為母親不再愛這個家,不再愛我們了。 媽媽初老,醫學發達之後,才診斷出母親因為對現實生活的長期不滿與壓抑,早早得了躁鬱症。 這毛病折磨了母親四十多年。 二零零五年六月三十日,媽媽以八十六歲高齡去世的時候,已經兩頰凹陷、白髮稀疏,臉上無數的皺紋,一條一條地訴說著她在漫長人世間所受的精神煎熬。 母親走後,留在我腦海裡越來越鮮活的印象,不是她臨終前的憔悴,而是五十多年前,母子女三人圍繞著一台老舊的手搖縫紉機,一面看著母親做衣服一面唱歌、講故事的畫面。畫面中,年輕漂亮又有活力的她,正低著頭、弓著背,右手不停地搖轉著縫紉機,搖轉著她對婚姻的企盼,也搖轉著我們兒時最甜美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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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