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他要對我這個剪西瓜頭、乍看並不出色的乖乖牌有興趣呢?內心充滿了疑問,或許這就是我來赴約的原因。
那年……王泵在我們學校念高三,是籃球場上的風雲人物,我在初一時,就在籃球場邊見識過他的神勇球技。又狠又準的三分球,與充滿肌力的灌籃英姿,要我們女生不崇拜也難。
書呆子與太保型男
圖/圖倪 |
上了初二後,我懂得收斂自己的眼神,不敢再去球場邊看男生校隊打球,怕洩漏密封的心事,也怕給自己招來其他麻煩,因為光是遠遠走過那些男生的教室外圍,就會聽到各種奇怪吶喊:「大家注意,冷血動物正邁入我們的暴風半徑,威力急速加強中,吹得我們心花怒放……」「冰山聖人,你就賞個笑臉給我們看看吧。笑一下不會怎樣!」
校園裡有好幾個鋒頭甚健的學姊,她們的頭髮、制服與行徑也都和王泵一樣,遊走在校規的邊緣,很有個性,應該和王泵互相吸引才對。為什麼他要對我這個剪西瓜頭、乍看並不出色的乖乖牌有興趣呢?內心充滿了疑問,或許這就是我來赴約的原因?
「沒想到你會來,真給面子!」王泵說話的語氣很真誠,外表還是一付吊兒郎當模樣。
「為什麼進了初二你就不來籃球場看球賽了呢?」他注意到我的改變。我想說,以前因為母親生病,家裡氣氛很糟,不想回家,又不敢流連街頭,所以才留校看籃球賽。但第一次和他見面,不便透漏隱私。我望著前方空蕩蕩的泥地,目不斜視地回答:「我要趕回家做功課啊!」
「功課真的那麼吸引你嗎?依我看,你骨子裡不是真正的書呆子,我搞不懂你為什麼要把自己偽裝成一副書呆子樣。請問,死背這些知識對你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我愣了好幾秒鐘。沒想到這種被歸類為「太保型」的人物會問那麼犀利的問題。王泵這一問,勾起我濃厚的談話興趣。我好想轉身看他臉上的表情,但還是努力ㄍㄧㄥ住,僅面對空氣侃侃而談:「先死背教科書,才能通過聯考念大學,將來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別傻了,人生最精華的歲月就是我們現在,你最漂亮的時光也就只是現在,要好好享受。別因為大專聯考毀了它。」聯考制度好像惹毛了王泵,他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而且欲罷不能:「我看上你,就因為你該是個有思想的女孩,不會心甘情願被學校框架綁住。」
我的童真世界在十一歲因發現母親生怪病而提早粉碎,裹在層層傷疤下脆弱多感的心,像一串風鈴,這會兒被他的真情告白重重敲了好幾下。他的雙眸彷彿能透視我深埋心底、渴望跳躍的脈動?他懂得我那掙扎於制度、榮譽與夢想之間的苦痛?原來在反叛的外表下,他是有想法的。
我的眼角因感動而濕潤,真想卸下一切武裝,伏在王泵厚實的肩頭,痛快哭訴滿肚子對功課壓力、對父母不和、對周遭疏離的種種委屈與憤怒。渺小懦弱的我,無力抗衡大人世界,才躲入書本世界,做個會念書的乖學生、書呆子啊!
一首曲子拉近距離
難道我和王泵是同類,骨子裡都流著叛逆的血,只是我們選擇逃避的方式不一樣?我比較圓滑,有心機,懂得先忍耐,躲開正面衝突?
王泵說,他高中一畢業要馬上去服兵役,想提早進入社會,去學習、體驗真正的人生。
我好想告訴他,何必犧牲自己的大好前途,只為了證明聯考的缺席不是人生的失敗。但想了想,把到了舌尖的話吞回肚裡,這就是我,早就被大人訓練得把想法都鎖在腦袋裡,自轉一圈就算了,溝通無用,獨善其身就好。何況才第一次和王泵見面,還是文靜乖巧點。
王泵問可否在畢業前多見面聊聊?我假裝思索著,他未等到答案,就把話鋒一轉:「我猜你喜歡聽熱門音樂吧?我正在苦練吉他,下一次見面我要邊彈、邊唱〈Mr. Lonely〉給你聽。」
全身的血液好像突然都集中到腦門,太陽穴開始突突跳起,與心中顫動的鈴聲呼應,他,也喜歡Bobby Vinton?也喜歡擠進熱門歌曲排行榜的〈Mr. Lonely〉?他是怎麼讀懂我那深埋在冰原之下燃點很低的心? I'm so lonely. I'm Mr. Lonely.
Bobby Vinton的磁性男低音及超高花腔假聲,迷惑了守在收音機旁的我。而眼前,這外表看來和我完全不同的王泵居然也喜歡同一首歌。難道經常有一群人圍繞身邊的王泵,其實是個會寂寞、懂寂寞的人?
我一陣感傷,不知是痛自己,還是惜王泵?一首曲子拉近兩人的距離,雖然我離他好幾公尺遠,心已經飛到他的身邊,淚在眼眶裡逐漸升溫,即將沸騰。不願王泵看出我的心情轉折,匆匆告辭,結束生平第一次和男生的約會。慌張地騎單車逃離現場,身後隨風飄來王泵清亮的聲音:「下次要來聽我唱歌!」
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回應王泵的來信與邀約,默默讀著王泵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他說不明白我為何有如此巨大的轉變,但他不願追究,也不再糾纏,只想告訴我,那天他帶著苦練得很久的吉他,在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約會的牆角,對著空了的場地,自彈自唱了無數遍的 〈Mr. Lonely〉,他學會Boby Vinton的花腔,喊出他對高中生活的無奈與失望,唱到熱淚橫流。
鳳凰枝頭浴火時,他畢業,走出我們省中的大門,也走出我被他牽引、才剛要開啟的青春門扉;門上,掛著一串風鈴。
多年後的暗夜夢裡,常聽到他在耳邊唱那首歌,想一起唱,但兩人的合音似乎隨著歲月的流逝難再協調。他是被歲月封存於記憶裡永遠十八歲的花腔,而我的嗓音則日漸滄桑……
他是一陣風,吹動靈魂深處原本靜止的風鈴,留下鈴聲幽邈,獨自遠走。
我好想知道,王泵是否也像我一樣,在長長的人生路上,頻頻回首。
●摘自時報文化出版《烤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