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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獅文藝2014一月號刊登文章蔡怡之遲來的卡片
2014/01/01 14:04:59瀏覽464|回應0|推薦1

幼獅文藝 Vol. 721 2014-01月號刊登

               遲來的卡片                 ◎蔡怡

    母親節快到了,看著躺在病床上因肺積水而喘個不停的母親,我的心也跟著她上上下下的抽搐著,我猜,這恐怕是和母親過的最後一個母親節,但覺一陣風吹過悶熱的六月天,渾身打著寒顫。

    小時候我總覺得母親偏心,愛大我一歲的哥哥比較多。弟弟還太小,我無從比較。譬如,月考我考98分,得到的是「太粗心」的批評,而哥哥只考80分,得到的卻是「有進步的」獎金。暑假期間母親規定我和哥哥飯後輪流洗碗,我順從地把槽內的碗筷洗得一乾二淨,還主動打掃整個廚房,一心想為母親減少負擔;輪到哥哥時,他總是賴在沙發上,一面看武俠小說,一面說:「等一下,等一下。」結果,等不及的母親未責怪他,逕自去廚房把碗筷都洗了。在一旁讀書的我,將一切看在眼裡,也埋在心底,只期待總有一天母親會知道我的好。

    直到父母都進入老年,我歷經為人妻、為人母的淬煉,才學習不討愛、甘心付出的課題。每年母親節,或母親生日,我會特地買她喜歡的粉紅色香水百合,送去她住的大廈。先通報管理員,再穿過中庭,迎面而來的住戶都清楚看到女兒又送來一大把香花,讓母親有面子;出外購物時,我也花心思挑選質料好又花俏的衣服,打扮愛漂亮的母親。她一生縮衣節食,平日只在菜市場挑平價衣服滿足對美的需求;母親喜吃甜食,我每次去美國或歐洲旅遊,會買流淌著櫻桃汁或甜酒的巧克力糖,與夾著花生醬、草莓醬的西點來滋潤母親乾澀的口。

    但一向習慣在重要節慶,洋洋灑灑地寫出很多溫馨感性的話語於卡片上,送給先生、兒子與父親的我,唯獨對母親,我只能在卡片上應景地寫著:母親大人膝下,祝您母親節快樂,身體健康等,就掏不出更多溫暖,來寫感恩與讚美之詞,給渴望浪漫,需要不斷被肯定的母親聽。

    原來母親年輕因得躁鬱症,把家中弄得像戰場,在我心中留下的傷痕比她對我的偏心還深刻,需要更長時間才能療癒。

    但這個母親節將是我最後一次感恩的機會了。

    我拿出自己一大早就買好的淺紫色卡片,卡片上畫著個小女孩,捧著幾乎超過她身高的深紅,粉紅康乃馨花束,往前跑著,腳底下有虛線畫出她跑的腳印,一直往前延伸,翻頁到卡片右邊角落,遞給端坐在椅子上的母親。這插圖恰似我一路尋母、討愛,最終,我將盛開回饋與感恩的花朵送達母親手上。

    感謝畫面的啟示,讓我克服內心的障礙,在卡片上「說」出了一大篇對母親的感恩:感謝她的智慧、她的用心讓我從小功課名列前茅;感謝她的培養與家教讓我進退有禮;感謝她在我兒子出生時,遠從台灣寄親手縫製的各色嬰兒鞋到美國……

    心被打開,我的筆鋒就流利了,在母親最喜歡的紫色卡片上不停地寫,書寫中我想起母親被我遺忘的種種好,寫完後如釋重負,期待和母親過個最有意義的母親節,最後的母親節。

    當天一大早,我拜託丈夫及哥哥帶著失智的父親,去拿我事先訂好的美食與蛋糕,並約好上午11點在母親病房見面,就直奔花店去選花,我挑了一大把鮮紅喜氣的康乃馨,花瓣上還閃著晶瑩的水珠,開了一半含羞帶怯的花朵像似準備迎接朝陽,迎接全新關係的開展,我一心要把病房鋪陳為馨香美麗的天地,帶給因癌末飽受折磨的母親許多溫柔與鼓勵。

    我拿著花與卡片,準備昂首大步踏入母親病房,但一看到因喘個不停而白髮凌亂、面容枯槁的母親,我突然怯場,好想逃走,逃到長廊盡頭聽不到她喘息聲的地方。原來,我根本沒有準備好面對母親的即將離世;原來,打心底我對母親還是害怕的,在她面前,我永遠不是強者。

    在病房門口轉身,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住滿心的悲傷、害怕與落寞,如四川戲中的變臉,變了一張歡愉的臉,換了一副鼓舞的嗓子說:「媽媽,今天是母親節哪,我特別買來應景的康乃馨,好新鮮漂亮, 快張開眼睛看看哪!」

    我那高亢、明朗的聲音在病房四壁間縈繞許久,跌入永無止境的深淵,一點回應都沒有。

    出奇的靜默與沉重的喘息聲。

    床上的母親,除了胸部上下起伏的速度加快了,什麼反應也沒有。母親不看我,也不看花。我偽裝出來的好心情,似長空下的白雲,霎時遇寒,凝結成雨滴,一路洗刷塵埃後,墜落山谷。我心中開始慌亂,忙不迭地湊上前去,送上我以為一定能討母親歡心的卡片。

    沒想到她極不耐煩地說:「我都病到什麼地步了,哪有心情跟你過母親節,快拿走你的花和卡片!」她閉上眼睛,左手大幅度一揮,剛巧把我寫滿感激、畫滿愛心的卡片揮到地上。

    母親臥床很久了。剛開始和哥哥住在一起的她,固執地不肯住院檢查,我想她是怕為難哥哥吧。等到兄弟都各自因家庭、事業去了美國、大陸,暫時回不來了,她才在我的安排下住進內湖醫院。還以為也只是氣喘的老毛病,沒想到被診斷是癌症末期。

    我獨自面對醫生的驚人宣告,一人承當母親即將去世、無法接受的痛,對接下來的醫療、看護,也無人商量,無人分擔。幾個月以來,一面要顧著失智的父親,一面跑醫院對醫生鞠躬哈腰。但最為難的是要為焦躁不安、夜夜失眠的母親找尋單人病房,那不是金錢就能解決的問題。我幾乎動用所有我能想到的人脈關係,也只得到一個「會盡力,但無法擔保」的答覆。

    那天將母親由內湖分院轉去總院時,下了救護車,我一人推著母親的病床,由地下室搭電梯到院方通知的712病房。一路上我忐忑不安,因為不知道712是健保房、雙人房、還是母親堅持要住的頭等病房?。母親瞧左右無人,開始吩咐:「送我回去,我已病成這樣,沒有頭等房絕不住!」我了解一生受睡眠障礙折磨的母親無法和別人同房,但父親失智,兄弟不在台灣,丈夫出差,兒子長期定居美國;數起來,我的親人並不少,但誰來幫我解決問題?在這接近晚餐時刻的黃昏世間,一人推著病重的母親走在醫院的長廊上,怎麼有種從半透明的冰塊裡往外看世界的感覺?病床的輪子輾過地面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冰河的碎裂聲。我正走在一片空蕩蕩的淒惶裡。

    母親的喊聲把我逼到牆角,不知該如何走下去,更不能回應。我神情慌亂地數著病房號, 708709710……心臟開始狂跳,情緒像一鍋悶煮的水在持續加壓中……

    在母親如被我虐待般的尖聲抵制中,我推開712病房的門,一看是寬敞的頭等病房,眼淚像煮滾的水,爭先恐後的湧出,整個人因為極度緊繃後的鬆弛幾乎雙膝跪地,我瀕臨崩潰般狂謝上蒼,狂謝我的閨中密友:我終於給了母親最好的安頓。

    此時,卡片被摔在地上,好似自己滿腔愛心被踐踏,我被母親的反應嚇了一跳,然後一陣寒冷,情緒像鐵球直直落,最後,彈起來的是一股燎原之火:「為什麼您這一輩子就專門用冷水來潑我?潑我這忠心耿耿、守在您身邊的女兒哪?您就不想想住院以來,是誰,是誰,向人磕頭為您求來頭等病房?」

    「我不過想和您過個溫馨的母親節罷了!」我委曲哽咽地喘不過氣來。

    還想繼續發洩的我,遠遠看到房外長廊提著大包小包的丈夫與哥哥,戛然終止所有的哭泣與抱怨,趁家人還沒走進病房前,擦乾眼淚,把感覺上有鞋印踩過的卡片從地上撿起來,胡亂塞進了衣櫥。

    剛從美國趕回來的哥哥,毫不知情地走近母親病床,送上我要他準備的卡片。母親猶豫了一會兒,有些掙扎地看著哥哥,嘴角慢慢擠出微笑,收下了。

    接著我完全心不在焉地演著自己精心籌畫的戲。唱母親最喜歡的詩歌,點蠟燭,切蛋糕,拍照。失智的父親不明就理開心地坐在母親床邊吃著,外子與哥哥也不知道他們踏進病房前曾發生過甚麼事,都輕鬆談笑,享受母親病後難得的天倫團聚。連母親似乎也忘了剛才的一幕,吃著我事先精心挑選的巧克力,連喘氣都好多了。

    只有編寫、導演了整齣戲碼,一心要過個特別母親節的我,頭腦中一片雜訊、亂碼,完全亂了陣腳,無法入戲,是戲中最不稱職的演員。  

     一個月後,母親去世。我趕去醫院,輕觸她尚有餘溫的雙腳,內心吶喊:我們之間的情結尚未解開呢,您怎麼就留我於塵世而撒手不管了?

    整理母親遺物時,我再次看到這張花開燦爛,卻有硬刺扎我內心的卡片。我不敢打開看內頁我寫的對母親諸般感恩的詞句,那本來就不是要寫給我看的。沉吟良久,最後決定將它放進母親的棺內,隨著母親遺體一起火化。

    生前無緣,不能像卡片中那小女孩把盛開回饋與感恩的花朵送達母親懷中,只求母親在天國,終能聽到女兒對她的感恩!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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