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身影

步入中年以後的我，開始鍾情紫色，喜歡紫色的花。

紫羅蘭的花有不同的紫，人們喜歡把她種在嬌小的花盆裏，擺在窗臺上，沐浴非直射的陽光。剪下一片葉子，養在水裏，不久就種出一盆萬紫千紅。她的花語是質樸、美德、清涼、恆美。

我家附近有一個湖，叫做麗藕湖，沿湖有一圈步道，用木板鋪成的半邊，路面平穩，有許多餐館，一個接一個，有墨西哥店、英國店、泰國店、披薩店、美國漢堡店，還有一個電影院，散步的人群喜歡駐足，餵水裏的魚和水上游來游去的大雁。另一邊是柏油鋪成的路面，曝曬在太陽下，高矮不平。步道上擠滿了電影散場的人，散步的人，約會的人、吃飯的人，人來人往，老少咸宜，非常熱鬧。湖的中間架了一座木板栱橋，接住兩邊步道，給體力不濟的老人和小孩方便，抄捷徑返家。

我和彤彤是散步的人，她喜歡逆時鐘而行，我則是順時鐘。於是走一圈碰兩次，走兩圈，碰四次，一個月過後，碰到時自然微微一笑，再後來點一下頭，半年後，我停下來，問：｢老看見你，就住附近？｣她說：｢是的，就在旁邊的連邊屋（TOWNHOUSE）。｣

我轉了身，跟她説：｢我們做個伴，一起走吧。｣她告訴我她叫彤彤，是一個大數據電腦工作者，有一個多年的美國男朋友，住在波士頓的大學教授，一個月見一次面，輪流開車來往。

彤彤比我年輕很多，秀髮披肩，五官端正，雙眸特別慧黠、明亮，穿著淡紫色運動服的身材苗條，跟我一般高。她讓我想起於梨華筆下的王修慧，善良、誠懇、我行我素，獨立自主，不在乎旁人的批評。意外的是她很會做西式蛋糕，香而不濃，甜而不膩，尤其是蜜糖海綿杯糕，令人愛不釋手。她又喜歡畫水彩畫，尤喜紫色，紫色女郎，紫色書本，紫色窗簾，紫色墻壁，深深淺淺，層層曡曡，就像夏目漱石筆下的紫衣女郎，《虞美人草》中身穿紫色和服的甲野藤尾。

去年聖誕節後，到湖邊散步，不見彤彤，一月和二月都過了，還是沒見到她，似乎有些蹊蹺，心裏開始忐忑不安，於是找了一天給她電話，那頭傳來柔弱的聲音，慢慢說：｢我得了流感，剛剛痊癒，家庭醫生說沒聽到有咻咻聲（指氣管炎）或啪啪聲（指肺炎），不過慎重起見，讓我明天去照愛克斯光。｣我説：｢那麽你多喝水和多休息。｣

一周後，我惦記著她，又給她打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六神無主：｢醫生説片子上有一個小圓豆，要我去做斷層掃描，就是CT。｣我一聼也慌了，不知説什麽好，只好保持沉默。

她又説：｢是不是肺癌啊？｣我趕忙安慰她：｢不要胡思亂想，等照完CT再説，你還年輕，若是也不怕，可以用手術切除和術後化療，一定可以治癒。｣我心虛，但裝出篤定的語氣，自告奮勇：｢我可以陪你去做CT。給你打氣加油。｣彤彤有氣無力地說：｢好。｣她知曉我的專業訓練，對醫學用語和手段不陌生，可以幫助她理解醫生的説明和做判斷。

三月初去看專科醫生，彤彤蒼白著一張臉，茫然地坐著，手脚無處放妥。我跟醫生看病理報告和熒幕上的肺臟影像，他拿一張多年前的影像與現在的做比較，一邊仔細説明兩張一致，沒有變化，這個小圓豆點可能是小時候發炎留下的。我轉頭告訴彤彤：｢沒事了。｣ 彤彤的緊張無助瞬間碎了一地，眼淚撲簌撲簌地抱住我歡呼。我點著她的鼻子說：｢虛驚一場，哈！｣揮走陰霾的心情。

新冠肺炎病毒疫情蔓延厲害，三月中，全美下令封城，居家上班，天賜良機，正好給她和男朋友在一起互相照應。我也遵命在家上班，不能去湖邊散步，看不到水邊的大雁、海鷗、玫瑰、朱槿和天光晚霞雲捲雲舒，也見不到那個紫色身影的踽踽獨行。

大地無聲輪替，春天寂寞地消逝，夏天悄悄地降臨，時間的巨輪無情地轉。刹那， 五月底，彤彤捎來簡訊：｢別來無恙。｣，如今八月了，還是居家上班，幸虧有這一盆紫羅蘭，頻頻冒出像驚嘆號的花苞，綻放繽紛，溫暖一室孤寂，伴奏我的足音。

夏目漱石還説：紫色的愛情必須生死與共。也許不久我會聽到她和他的喜訊。

（2020年5月30日馬里蘭州珀多瑪克；

原載於2020年6月19日世界日報家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