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蝦雲吞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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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2024年11月17日世界日報家園小品

下班時，正好碰上雷聲怒吼，閃電頻畫天際，暴風咆哮，飛沙走石，蠶豆大雨點劈頭而下，稀里嘩啦，我小跑去停車大樓，開車飛馳回家，公路上水濺四方，雨刷在擋風玻璃上左右神經質搖擺，勾起我幼時，｢高雄西北雨記憶｣。

二層樓住房下的騎樓有一個攤販，師傅是香港難民。夏天西北雨午後放學回家，媽媽給我五毛錢吃點心，我走到攤販前點一碗鮮蝦雲吞麵，吃得滿頭冒汗。後來家搬了，一路吃了許多山珍海味，但是我記憶最深最想念的仍是那一碗鮮蝦雲吞麵，每一回想均令我垂涎三尺，一生對它情繫愛戀，因爲裏面有母愛之溫暖擁抱。

住在美國的我們，思鄉時就開車去位於洛克威爾市（Rockville）的｢超群茶餐廳｣，那裏賣港式雲吞麵、牛腩撈麵、乾炒牛河、葡式焗鷄飯、鹹魚煲仔飯等等。我們一進門，直接點鮮蝦雲吞麵，一解嘴饞，二緩思鄉，三偶遇朋友，四帶烤鴨、叉燒、菠蘿包、香草滾筒蛋糕外賣回家。

其實此麵，看似平常卻極費工夫，它由鮮蝦餡、鹼麵條、高湯組成，鮮蝦餡是七分瘦肉加三分肥肉攪拌均勻。半透明的雲吞皮抹上肉餡，上放一蝦，手掌攏緊一握，雲吞似一條金魚脫穎而出，丟入沸水中，朵朵金魚翻騰滾潛，像深海魚群東游西泳，不消五分鐘就熟透，此時另一鍋煮好的鹼水雞蛋麵，Q彈黃色，師傅擧竹杓手起手落，上下飛舞，瀘乾水放進海碗，雲吞與麵條相依偎，仿佛夫妻白頭偕老，然後一勺金色清湯滾入海碗，相濡眷戀深情。我擧起湯匙先喝一口湯，再吃一隻雲吞，然後夾起一筷子麵塞進嘴裡，心裏暢快，渾身舒展，泰然賽過做神仙。

説起雲吞湯，那是鮮蝦雲吞麵的靈魂，師傅先買好帶點脂肪的大地魚乾，烘培出魚油，然後再與豬骨頭和鮮蝦一起熬煮一日夜，先過濾，然後，留下金色清湯，味鮮香不膩，穿過喉嚨遍撫異鄉孤寂，精華填平生活溝坎，湧出滿心盈身幸福感。

哲學家叔本華說：｢生活就是無聊與痛苦之間搖擺。｣我沉思其中，因爲滿足與幸福都是瞬間，隨之又淪入無聊和解決問題痛苦之循環，大學問家如斯，我，滄海一粟，不思考｢我是誰，人從哪裏來，又往哪裏去｣的大哉問，掬住瞬間的瑩瑩幸福戀曲，即可忘卻窮途末路的血淚、苦難、感慨、尷尬。

遠至南唐李後主｢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引來的殺身之禍；近至我日以繼夜寫科研計劃申請經費，焦頭爛額是家常便飯，帶來跌宕起伏的失望甚或絕望，仿佛遍體鱗傷。若黑格爾死而復生，必抨擊我是｢密涅瓦貓頭鷹｣，黃昏才起飛，晝伏夜出，活在黑暗的深淵。

然而我無懼黑暗，在香港長大的先生曾說：｢生活本就是喜怒哀樂串成的雷雨交響曲，無需怨尤。｣我對鮮蝦雲吞麵的迷戀就是火種，足以引發一生熾熱盼望，投入神秘渺茫的未來。如此靈魂也是生之樂般靜好、昇華、提醒我：｢暖心活著，即是生命的神往。｣

這種迷戀源自對於美食的熱愛，也源自對於美食熱愛之人的執念，我敢説：若是美食家蘇東坡魂返今日，也會大讚鮮蝦雲吞麵賽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2024年9月2日寫於美國馬里蘭州;

原載於2024年11月17日世界日報家園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