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忘是一種福氣
每半年去醫院抽血檢查,本是家常便飯,但在疫情期間,下車之前,先得戴上口罩。歷經一年多,在家上班時間越來越長,難免鬆懈,外出會忘記戴口罩,近日就是如此下車奔進醫院大門,立刻被門衛擋住,遞上全新口罩,我滿臉通紅,一邊戴起來,一邊羞愧,勾起健忘糊塗的點點滴滴。
早上起床之後有喝一杯奶茶的習慣,就像認床的貝比,一定要用一個外棕內白,杯面寫著柏克萊的馬克杯,因為容量大,一個立頓茶包加七分滿沸水,靜置一分鐘之後,加入不甜豆漿至八分滿,即是一杯不燙舌頭的奶茶,配上一片葡萄麵包,半個橘子,就填飽了嗷嗷待哺的肚子,像大力水手一樣,開始工作。
一個月前的一個星期六,睡到日上三竿,才到廚房的碗架上,慣性伸手取柏克萊馬克杯,卻是撲了空。我大驚失色,脫口而出:「我的奶茶杯子不翼而飛了。」把廚房下面的抽屜和上端的櫃子都翻遍,又到洗手間的水槽和檯面掃瞄一番,也是無影無蹤。我自言自語胡思亂想,覺得太不可思議。
正想另尋杯子代替,未料先生大叫一聲:「找到了。」我衝過去,啊,在微波爐裡。我如釋重負,左思右想,昨晚,飯後想喝溫水,隨手將杯子塞進微波爐,就去洗碗筷,然後蜇回書房繼續寫科研報告,忘記口乾意識。
最近,晚上黃金時間新聞聯播時,ABC電台有一個汽車保險廣告,那是一部飛馳的汽車,車頂先有一杯咖啡,然後變成熱茶,再是一袋蔬果百貨,又變成一個蛋糕,接著是一個小圓球魚缸,裡面有幾條紅金魚驚慌失措的游來游去。車主到家下車,發現手機上閃著$48美元收據,才想起車頂上剛買的小魚缸。每次看完這個廣告,都要傻笑一場,因為車主比我更健忘啊。
不久前,還聽到新聞報導,路人在路邊發現一個躺在嬰兒椅裡的嬰兒,正酣睡香甜,猜想不知是哪個糊塗父母丟了孩子,過了一小時後,有一輛轎車咻地停下來,一個男人急促下車神色慌張地來到嬰兒邊,對著路人解釋平常都是其妻送嬰兒去保母家,其妻出差去了,輪到他來做,不習慣,差點釀成大錯。他掏出錢包致謝,但是路人拒收,於是抄下路人姓名,轉交NPR電臺主持人,公開表揚路人的善舉。
上班、開會、走路、運動,我喜隨手拿著保溫杯,由於粗心大意,因此遺失無數保溫杯,後來甚至在杯外貼上姓名和電話號碼,也只尋回一次。每一個保溫杯都給我情人般的親密感覺。每一次遺失,我的胸膛會一片空白,一片漆黑,十分失落,長久相思。
無獨有偶,我的朋友也是健忘居多,壯子因天熱,將近視眼鏡放在冰箱裏,午覺醒來,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眯著眼直到黃昏做晚飯時,打開冰箱才找到,令他失笑不已!恩娜煮水忘了關火;玲屏忘了関水龍頭,鼎老甚至出門忘了鎖門,後三位已牽扯居家安全隱患。
古人説:「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但是年輕的我也丟三忘四,被揶揄為「大頭蝦」或「失魂魚」。在沒有手機和電話卡的九О年代初期,囘臺北探望鰥居的爸爸,外出時我都帶著一個裝滿硬幣的奶白色小錢包,以便用路邊電話亭打電話。有一次,我把小錢包忘在那裡,到了第二天才想起來,於是搭公車去,先到電話亭裏找,沒有,又到旁邊的賣票亭問,老太太説:「還真有,昨天有人送來的。」我喜出望外,至今仍然記得那絲失而復得的喜悅,因為小錢包是母親的遺物,值得終生珍藏。回家跟爸爸説起此事,他告訴我前不久在菜市場撿到内裝一萬多塊錢的錢包,他站在原處等待,歸還了失主,那是對方要給病母的買藥錢。刹那間頓悟,我收了爸爸種的福報。
如今,時光流轉,歲月無情,變本加厲,存檔的電腦稿忘了檔案名,藏起來的首飾忘了藏處,走進臥房忘了為何而來,一件去年冬天買來的漂亮白毛衣,入夏後收了起來,周一以降,美東冬天大雪紛飛,正想穿毛衣取暖,卻忘記收處,翻箱倒櫃亦是徒勞。於是乎很想念年輕時的記憶,過目過耳兩不忘,甚至彼時恩怨牢記在心,而現在連昨日的齟齬,隔日都忘記何故。晶晶的記憶奇佳,羡慕我健忘又糊塗,他苦惱地説:「天天帶著滿腦記憶,飛不起來。」令我啞口無言。
鄭板橋說:「難得糊塗!」那是一七五一年鄭氏借宿山脚下一位老叟家,二人相談甚歡,臨別時,老叟取出一塊大石頭,請鄭氏題字。老叟寫:「得美石難,得頑石尤難,由美石而轉入頑石更難。美於中,頑於外,藏野人之蘆,不入富貴之門也。」鄭氏寫:「聰明難,糊塗更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安心,非圖後來福報也。」頑石與糊塗唱和,後者升華,竟是一種自我追求的境界。更深一想,健忘和糊塗,豈不有異曲同工之妙,也可以説是一體兩面,或是一對雙胞胎,最後還畫上了等號。
於是乎健忘和糊塗給記憶做了加減,剪裁成瀟灑自在,當下隨喜隨安,順心順意,又何嘗不是天主給予的禮物和祝福。
(2021年2月4日立春後一天寫於馬里蘭州珀多瑪克;
原載於世界日報家園版2021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