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友玲

https://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2/5442750

從壁櫥拿出蘑菇濃湯罐頭和玉米粒罐頭，用開罐器打開，倒入一個鍋子，加入等量牛奶，放在爐火上煮沸，就是蘑菇玉米濃湯，奶白色的湯汁非常濃郁可口，十分滿足味蕾，我喜歡美國的水靈靈甜滋滋的玉米，一咬下去，就爆出一泡甜水。｢玉米蘑菇濃湯｣。

十一歲考入南台灣的女子初中，班上共有五十六個女生，分成八排，每排七張桌子，我坐第六張，玲坐第七，她是全班最高女生。課間休息時，個兒偏高的一群很自然地就圍在一起聊天，嘰嘰喳喳説昨晚看的群星會，當時最紅的歌星是謝雷、張琪、青山、婉曲。

我家小洋樓離學校只隔二街，每天走路上下學，玲則是騎單車二十分鐘。升上初二，我和玲都在張老師家補習代數。周六學校只上半天課，玲推著單車隨我回家，媽媽留她吃中飯，然後，她載我一起去補習，我坐在後座。她總說我媽的菜好吃。

補習完後，她又載我回家，家門口是一大片菜園，一畦畦的小白菜、青江菜、綠油油的。我倆沿著田梗走來走去，看農民施肥、捉蟲、除草、澆水灌溉，趣味盎然。

我個性内向羞澀沉默，但是讀書用功，成績總在前三名，每年選上模範生，被派出比賽演講、書法、作文，也拿獎回來。玲個性外向活潑，愛笑愛鬧，喜讀書，不過成績沒我的好，也沒被指派出賽，但是我倆個性互補，光聽她談笑風生，我就喜上眉梢，開心微笑。

有一次星期日返校練大會操，她的媽媽來學校看她，不苟言笑的臉上化了精細的妝，穿著一身洋裝和細跟高跟鞋，頭戴一頂呢帽，就像群星會裏的歌星一樣漂亮，也像畫報上的女人，帶著濃濃日本風範。她的小弟小妹穿著小西裝和小洋裝，跟我家弟妹不一樣啊，我們大多穿著學校的制服來來去去，我媽出門都穿旗袍。

玲不像她媽，圓圓的臉，不大不小的眼睛，笑起來像兩條上弦月，很可愛，一顆門牙因跌跤，磕掉了一角，笑聲鈴鈴響，傳得好遠。玲從未請我去她家玩，她説她媽不上班，每天就是打扮好，坐在家裏。她爸是一個建築師，有自己的公司。我猜她一定有許多玩具和漂亮的紗裙。

有一次全校舉辦游藝會，班導師訓練我們表演西方宮廷舞，音樂是藍色多瑙河，我和她都被扮成紳士，領著穿拖地蓬蓬裙的嬌小女同學，我第一個出場，她最後出場，一共五對，旋轉飛舞，十分暢快，博得臺下一片喝彩。

三年後，一起考進女子高中，但不同班，我進理科組，玲進商科組，不過課間休息會在一起玩，高中校址在愛河邊，這時爸爸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每天騎車上下學，她周末邀我一起騎車去踏青、看電影。她個子一七О公分，長得又甜美，被教官選出來做樂隊指揮，鋒頭巔峰，不知羡煞多少女生，更不知引來多少男校的慕名者。

我倆真是有緣，又考進了同一所大學，我在生物系，她在企管系，住在理學院女生宿舍。晚上十點熄燈後，躲在走廊轉角處聊天，她説她的戀情，我談我的人生迷茫 ，常常忘乎時間，多次被修女校監趕回寢室去睡覺。

有一次相約去西門町看電影，散場後她帶我去吃西餐，點了玉米蘑菇濃湯，美味可口到極點，玉米水嫩嫩的，甜甜的，像少女的靈巧舌尖跳著芭蕾，從此，刻進腦海。大學一畢業，我就出國深造，她來送機，爾後去香港就業。兩年後，我回台結婚在希爾頓飯店擺婚宴，她從香港回來喝喜酒。

此後，航空郵簡在太平洋上飛了很多年，連接我們的青梅竹馬。她在中環的英屬投資公司上班，有文化差異的磨合、工作瓶頸的沮喪、薪水不同的錯愕，這中間她來美國讀了企管碩士，希望能得到升遷。

她沒有忘記兒時的夢想，有一個家，裏面有丈夫、孩子、一條狗、一隻貓。她喜歡吃西餐，照片中的她外表打扮很洋化，告訴我有一個英國紳士猛烈追求她，我説那正好啊！她説，但是她畢竟是中國人，不願意嫁給外國人。我問她，那就回台灣找中國人吧！

後來果然有了台灣醫生男友。左等右等她的紅色炸彈，杳然無蹤，忍不住問她何時結婚？她笑呵呵地說：他結婚了，新娘不是我，娶了一個護士。這樣的對話有好幾回。想不透，爲什麽那樣開朗時髦的美女，成不了姻緣，命差？運舛？

過後，玲移民溫哥華，買了一幢公寓，以爲從此可以安定下來，我預備休假飛去看她，好好相聚，共游山水。好景不到半年，正值冬天，她久咳不癒，當地醫生給她開感冒藥，說不要緊。接著囘臺北過新年，下飛機就順道去臺大醫院掛號，卻是晴天霹靂，查出肺癌第四期，一個月後，四十七歲的她香消玉殞，脚踩陰陽之間，只有三十天。一輩子，雲英未嫁 ......

我每次喝玉米蘑菇濃湯，都會深深懷念她。

（2021年4月4日馬里蘭州珀多瑪克；

原載於2021年5月11日世界日報家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