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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司報應與冥界法庭
2021/02/06 11:30:53瀏覽15|回應0|推薦0

          現存明代雜劇中有一類是假借鬼神干涉與陰司報應,來彌補人間道德法律的缺陷,並且因而具有警世、勸 世的效用;又因為多數牽涉到陽間案情的重新審理與對質查證,而有「公案」的性質,也就是以公案的方式,轉移審判場所,免除人情因素的夾雜。這是一種含有宗 教信仰與社會理想的特殊表現,在中國傳統文學中經常被使用且強化其教化性。難然這種處理方法,於人文精神不符,於現實生活未必,但自有其心理學上的補償與 洩憤作用,不可輕易迷信看待,更重要的是去研究它的表現形式與象徵意義。

本文選用了〈全明雜劇〉中三個劇本:傅予臣(死生仇報),陳郊「袁氏義犬」、葉憲祖「灌夫罵座」。 這三個劇本共同的特徵是:由於權勢的高下,男女的身分,而造成情意或倫理上的缺失、不平、憾恨,受害者於陽世無力抗議,乃於命歸黃泉之後,向閻王嗚冤,請 准復仇或查辦,於是有所謂「現世報」,惡人被勾捉魂魄到陰司,重新審理對質,最後案情大白,善人昇天,惡人下獄。並由這種結局下場而提出某些道德教訓或出 世警悟,就其社會教化,代聖立言,移風易俗社效用來看,這種作品類似一般民間善書;但由於文人筆墨的潤藻、結構,在曲、詞方面都頗有可觀,使人忘其主題的 嚴肅與觀念的簡化。

〈死生冤報〉

陳萬鼐〈全明雜劇提要〉123云:

該劇八折南曲,分旅泣、贈衣、結配、送試、重婚、恨暝、捉拏、冥報。全劇重要關目,與元人尚仲賢之「海神廟王魁負桂英」相同。……疑即取材改編也。

把此劇與〈王魁〉相提並論,在內容與結局方面有其類似,但未必就是據彼而「取材改編」,因為它另有更直接的來源,即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滿少卿飢附飽颺;焦文姬生仇死報」;而在這之前,又可遠溯到南宋【夷堅志補】卷11「滿少卿」條,眾這些資料看來,這個故事在民間或頗流傳,或為真人實事,因此,筆記載錄,小說撰述, 戲劇搬演,一脈傳衍,自有根本,未必與〈王魁〉傳說相關;最多可能只有沿承〈王魁〉的劇劇形式與情節設計,以致兩劇看來多似。但較重要的是【二刻】裡的內容,因為它與此劇同屬明代作品,較能相應的說明這個故事在明代的演變與詮釋。本文把這一篇小說與一部雜劇對照來談,或可有較清晰的認識。

【二刻】便表明:「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心的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俠專誅其人。那負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一有負心,一生怨恨,不是當耍可以了帳的事。古來生死冤家,一報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接著又說:「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就是 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醜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 加可憐,男子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裡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曉……但是果然負念之極,忘了舊時恩義,失了初時信行,以至誤人終身,害人 性命的,也沒一個不到底報應的,從來說王魁負桂英,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個男負女的榜樣。」這些話可以當作該小說的主題說明,也可以看作對這種 男女負心情事的世俗評斷。尤其作者把它與「王魁」故事相提,或許有意模仿,並加強其倫常教訓的作用,因此又說:「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與看官每 一聽,方曉得男子也是負不得女人的。有詩為證:由來女子號痴心,痴得真時恨亦深;莫道此痴容易負,冤冤隔世會相尋。」以上是【二刻】的創作意圖。至於情節 內容,與〈死生冤報〉大致相同

此劇開場詞云:「浪子短情,閨娃著意;天涯飄泊無投,正旅途凄苦,焦叟相周,將女文姬招贅。情濃處,恩愛綢繆;求科試,一官得第,竟付東流。休休,重婚宦女十餘載,音書望絕雙眸,致文姬飲恨,地府啣冤。鎮日交歡隨唱,把衣囊一炬姻浮。追拏去冥司,明判冤報還酬。」這是全劇故事大要。而腳色分配則有四句詩:德深報怨滿不盈(生),情重成那文姬女(旦);擇婿空勞焦溥雲(外);害女枉辜朱侍御(外)。

滿謙、文姬正是生旦二色的對手戲,也是負心報冤的主體。焦父則是生旦的湊合者,也是連帶受害者。至 於朱侍御女兒(小旦)則只有道具作用,促成滿生的負心,隨後亦成為無辜的寡婦。這幾個人物再加上叔父滿貴(末)、侍婢青箱(丑),都與【二刻】相同。但此 劇於第四折增入書僮綠綺(淨)一色,與丑搭對打揮,別有暗喻。

整個情節的安排,對於【二刻】的內容,有輕重,有改易,有增刪、有取捨。第一折是滿生流落旅舍,盤 纏用盡,受店小二的冷落,因而泣歎:「把功名視若探囊,那裡問家人生產;將錢財如委壑,豈知有世路風波。」幸得焦員外相助,請回莊裡暫住。第二折:焦小姐 在後園踏雪,與滿生邂逅,見他衣單身寒,於是贈彼一領貼身的絮衲,以及一個親製的香囊;等於是有意相許。但焦員外卻於此時撞入,他倆不致有越禮行為。焦旦 曾說:「讀書人暫時困厄,後來儘不可知。員外固然憐其遭際不偶,還是重其人才不凡。將待天晴而賚送之……。」在她心中並不能確定是否能與滿生好事成雙。而 焦員外撞見他倆幽會後,自思:「倒是我差了,怨女曠夫,不合留他在一室之內。女孩兒所志在文人,厭薄田庄,所以尚未成聘,大都已屬意這秀才了。只是遠方 人,未詢履歷詳細……倘若未娶,便可為媒。」於是第三折,便由張媽媽向滿生詰問身世來歷,並許嫁焦旦,滿生云:「真所謂受恩深處親骨肉,何必戀戀故鄉 哉!……小生願求偶詩以聘之。」接著便立刻結成花燭,完彼心願。第四折,假借侍婢(丑)與書僮(淨)的對話,說出「先姦後娶」,以及「在長安要念我家裡, 不要又搭識了別人」;即是暗示生旦的婚前關係與婚後危機。滿生要上京趕考,焦旦送別時說:「功名成否,自有定數,切莫介懷,只是早早回程,休使妾倚門而 望。」又說:「你枕邊誓言猶在口,莫撇人腦後。」這些話表現了女子的疑猜與恐慌,卻說得極含蓄,只有萬種柔情能牽繫浪子的歸心。

這四折是前半段,內容細節與【二刻】稍有差異。【二刻】說焦大郎有個女兒「不肯輕許人家,要在本處 尋個衣冠弟弟,讀書君子,贅在家裡,照管暮年。」但這女兒卻「年已長大,風情之事,儘知相慕」,恰遇滿生「是個輕薄後生」,於是「兩下烈火乾柴,你貪我 愛,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並且私下對天發誓,終身不負。這事後來被焦大郎得知,亦無奈何,只得「胡亂揀個日子,擺些酒席,配合了二人」;這是倉促成 事,文後還附詩云:「綺羅叢裡喚新人,錦繡窩中看舊物;雖然後娶屬先奸,此夜恩情翻較密。」這是帶有諷刺意味的詩語,男女雙方都是共犯,預告了悲劇的結 局。文姬說:「妾見父親敬重君子,一時仰慕,不以自獻為羞,致於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親配合,終身之事已完成。此是死中得生,萬千僥倖,他日切不可忘。」焦旦雖是婚前誤犯,卻有貞烈之志,願以生命相始終,不由得滿生不感激,所以他也信誓旦旦。

雜劇第四折突然情節轉變。滿生中舉後,被任官樞密院的叔父滿貴(末),強行聘定朱侍御的女兒為妻。 滿生起初不願相從,卻杌捏不敢明說,於是躊躇自語:「承叔父美情,事已做成,怎好推卻,況那廂又是仕宦之女,再無個變的道理……只是怎生發付那文姬來?」 想歸想,還是從命再婚了。第六折,焦旦因為滿生求官,一去十年,杳無音耗,獨自在家苦等成病,但卻守志不移的想:「那些個馬和鞍,一緣一分,俺情願堅等, 縱使便戀新婚忘舊人,須忘不得貧時提挈恩。」等到後來,終於絕望而死,臨死則說:「我終須是死,不若早死去,勾拏那負心賊說個明白……似這般生難別,劃地 裡隔天涯,倒不如做個死對頭,也得一同向閻王殿前審。」第七折,滿生認為新妻朱小姐猜疑他仍惦念舊情,便把以前焦氏贈送的貼身絮衲與手製香囊,當面焚毀。 以表明心意。於是引得焦旦陰魂出現,把滿生剋死,勾捉靈魂,到陰司對質。

以上三折是後半段,仍可與【二刻】相對照。但【二刻】的描述比較曲折:先是滿生登第後,又回鳳翔焦 家與妻子相聚,並接受鄰里慶賀,焦大郎又把田產變賣,作為他赴京選官的費用。父女倆準備隨他赴任,同享榮貴。誰知滿生到京授官後,被一個族兄逼迫結伴回 鄉,會見族親,他的叔父已經為他訂下朱家小姐,即期必須完娶,他卻不敢說明已曾在外地成親。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後來:

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好個模樣,又不費己財,先自動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 這一點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裡展轉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自想到:「文姬與我起初只是兩下偷情,算得個外遇罷了。後來雖然做了親,元不是明婚正 配。況且我既為官,做我配的須名門大族。焦家不過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算計已定,就與朱家結親了。婚後,反悔以前與焦家的 事,便把焦氏所贈衣服香囊燒了。十餘年後,轉任到齊州作官,在後堂空房裡重逢焦女,說是父親已死,田產俱無,投奔到此,情願作側室,侍奉滿生夫婦;那朱氏 原即賢慧,立刻收容了他同住。滿生某夜醉後,到焦氏房中同寢,次日清晨卻發現暴斃床上。當夜,焦氏向朱氏託夢說:「滿生當時受我家厚恩,後來負心,一去不 來,吾舉家懸望,受盡苦楚,抱恨而死……今在冥府訴准,許自來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報。」小說情節到此結束,寫得曲折離奇,而又乾淨俐落,整個負心報應 的因果宣說,極為完足有力。又有四句詩點明主題:痴心女子負心漢,准道陰中有判斷,雖然自古皆有死,這回死得不好看。

而雜劇於焦旦向滿生索命之後,卻又續出第八折,把整個故事的前後因果與應受刑罰,全部轉到冥間處理,不免複杳蛇足,但就全劇而言,卻是主題所在,擔負著倫理教化的作用,必須特別強調,閻羅(淨)說:「有此一段冤抑,只索他申理則個」。以下生旦對質時,話語稍嫌誇張且刻意:

生:人逢逆旅,困厄其嘗。即據焦氏所言,亦不過是一飯之德耳。這功名須是滿謙自已掙來的。彼一時,此一時,富易交,貴易妻,亦不獨是滿謙一人。

旦:滿謙,你當時沒有我父親收留救濟,怕不餓死旅店之中,怎博得有今日富貴,還說這等昧良心的話。

外:為什麼棄田園如糞土?貪戀你異鄉人為眷屬,止因珍重才良器,早忘了繡帷錦帳夫妻義。怎不念乞食哀號生死危,害得我父女眼巴巴無存濟,都做了啣冤抱恨,枉死含悲。

生;得第重婚數強持,那微時草就難提起,躊躇待卻渾難卻,隱忍將機且就機,兩雄難並無能處,況兼宦途跋涉,不免歲月遷移。

淨:這就胡說了,文姬雖非宦門,卻也富室,以嬌養之閨娃,配落魄之寒士,只虧了他,那見得辱了你。到得志後,正酬恩報德之時,怎忍做棄舊憐新之事。於是閻王判定,滿生該受水火地獄及抽腸揎草地獄之報應,立即執行,並罰他永卻變為牛馬還債。

以上即是第八折「冥報」的大略。在前面七折所演滿生受恩而負心的細節,已經很清楚,但由於社會風俗 與地位權勢的關係,無辜受害的焦氏父女,沒有辦法在現實中讓滿生回心轉意,即便因愛生恨,亦不能對他有任何實質的懲罰;甚至可以說,這類忘恩負義的行為,並沒有法律責任的罪名,而只能訴諸道德良心的承擔。因此,焦氏父女只有含恨而沒,希望能化成厲鬼索命。這就把現實世界的人事,轉入冥間處理,這種陰報冥譴 的形式,有其宗教與心理的意義,卻不是很符合寫實效果的,但它仍表現了民間信仰的一種精神依托。在很多戲曲與小說中,它被不同程度的借用,作為情節結構的 重要部分,或主題思想的主要發揮。因此,陰間審判的信仰,提供我們另一種印象:揭發任何隱藏在活人心中的機詐、陰險、惡性、殘暴;並且,僅依人與人之間彼 此相與而應然的倫理觀點(而非法律的)來判斷行為與心跡的善惡是非,並決定相應的罪罰(罰與罪之間有著極具象徵意味的關聯,如人情冷暖,受水火地獄;忘恩 負義,便受抽腸揎草地獄)。在這裡所處理的重點正是「隱於內心的秘密」以及「訴諸良知的判決」,符合了無所遁形與無所關節的要求。例如此劇的勾魂對質的過 程,便是為了各陳心事;而後的宜判懲罰,則是為了報應不爽。這兩點彌補了人間法律的有限性。在這種陽缺陰補的情況下,人們對於現實世界的各種不公、不明, 較能忍受,也因此敢於死亡,把恩怨持續下去,直到惡人受報,而完成因果森然的程序(雖然陽世人情未必如此歷歷照然,卻不妨附會有此);然後又回頭警告那些 作惡得逞的人,給他們一個終身不散的地獄陰影。這正是這類報應劇所要宣說的道德與宗教的訓示:

宣子慢傳無鬼論,李斯前席亦曾云;陰陽報應原非謬,如嚮隨聲合下聞。

這似乎是正面肯定報應的必然與實有,而〈二刻〉則更清楚的說明它在教化上的效用:

宣子慢傳無鬼論,良宵自昔有冤償;若還死者全無覺,落得生人不善良。

因此,人死之後,仍然是有知覺,且能行動的,而陰間亦有極充分的權力來干涉陽世的人事。

〈袁氏義犬〉

陳萬鼐【提要】云:

該劇南曲五折,曲辭近於本色。該劇重要關目均依〈南史〉卷二六,列傳第一六;及〈宋書〉卷八九,列傳第四九,袁粲傳。而所增陰司冥報,無非快觀者之心。

就是說此劇的題材是根據史籍中真人實事搬演的,至少前四折都不悖離史傳的敘事架構,(第一折插演之 弋陽腔除外),只在第五折增入虛構的情節,但這段情節卻不只是「快觀者之心而己」,它正是此劇的主題所在,有其總結說明全劇義理而揭示倫理教訓、宗教信仰 的特殊作用;不可略過。至於此劇的表面題旨,據陳萬鼐認為是「詆門人之不義」,包括了兩件史事:

1.其時言路,多攻詰宰相,張居正柄國,御史劉台,傅應禎,翰林吳中行、趙用賢,先後參劾,皆居正之門生也。久之,大學士王錫爵赴台,將入京,上密牒一封,痛言言官,淮撫李三才探得之,御史段然等,遂交攻錫爵……李三才,錫爵之門生……。

2.陳祖皋(與郊之子)誤殺滿指揮,當事者羅織,擬大辟,與郊有已丑春秋房門生二人,在詞林顯重,並有相望,與郊哀懇其道地,不能得,因恚恨,作雜劇……

這是說明陳與郊作此雜劇的動機是因為恚恨輕貶類似吳中行,李三才等門生而作劇,藉史事而醜詆之。假 如僅以這個動機來看,前四折對於房師袁粲與門生狄靈慶之間的言行刻劃,已經夠清楚了,而結尾是盧獒咬死狄生;現世報應也圓滿了,而又不違離史傳的範圍,但 作者並不以此為足,而又增加第五折的陰間冥報,主要是藉著冥司的重審,把這段事件的始末因緣,暴白於人前,揭發當事者彼此的心跡,並加強其報應的深度。

角色的分配方面,劇前正名四句詩云:為國忘家袁景倩(外),為家忘國戴僧靜;人心獸面相門獒,人面 獸心狄靈慶(淨)。其實,主要人物只有師生關係的外與淨,兩人之間的恩怨也是此劇的主題所在,而戴僧靜與相門獒,只是為了在性行與詩句上作對照而已,並沒 有完整的形象與獨立的地位。其餘如乳母(旦)、糜旃(末),也都是用來與「淨」作對比,而強化淨的貪生怕死,賣師求榮。

內容情節的推展,共分五折,沒有標目。第一折主要是讓外與淨出場,自報姓氏,自道性志,並一起看戲。

外:官拜尚書令儀同三司,即本號開府……加班劍衛兵以示寵,常著妙德先生以自況。不堪混俗,欲飲狂泉;為愛幽奇,直造竹所。

淨:官拜蘭台令史,在袁老師門下,因蒙提拔,遂得進身。誰知咱舐痔吮癱,單則為趨靈附熱;先生門第,一朝滄海桑田;弟子心腸,頃刻翻雲覆雨。如今還有些勢利,免不得赴他家趨奉一番。

這兩段已經把兩人的關係與性格心跡,道白清楚了,也預告了這種相與的情境,隨時可能有變,接著是師 生同座觀戲,演的是弋陽腔,王衡編的「葫蘆先生」;這是假借度脫形式的諷世劇(詳見鵝湖一五六期拙作「度脫與嘲諷」)。由兩位虛構的人物:生(彌勒佛)與 丑(沒奈何),互相對答,把現實人間所追逐的名利權位及生死問題,逐層提破,最後空無所有,而得解脫。我們可以外與淨的觀戲感受裡,加強對這兩個腳色性格 的認識。

外:果然富不如貧,貴不如賤。

淨:逢快活時須快活,得風流處且風流,不要管他。

外:算來名利不如閒。

淨:這都是做了大臣,又要做大賢的(所以才會那般戒慎恐懼);若將就酌中些,豈便到此。

外:常言道,忠義一變而為氣節……度為封章……再變為教唆詞訟,愈趨愈下,一至於此。

淨:如今野史,原不足據,後生刀筆,原不足憑;那裡管他,只在自家算計罷。

外:聽這一番話,分明是推開亂夢,喚醒痴兒。(又)江河日下流,甚時休,笑殺那唇邊筆底,胡搬看詳細字形迷魂咒,釣譽鉤、巴錢斗,人情都被兒童誘、王綱盡坏兒曹手,……

且挂詩瓢學許由,北鄰看竹南鄰酒。

從這段觀劇的評語,可以看出兩人的性向不同,以致感受相左。外所得的都是正面的教訓,以及淡泊的襟 懷;淨所見的都是反面的陰私,以及苟且的計較。以此對照出君子與小人的面目,而君子恬退,知命而不憂;小人譟進,昧心以求利。在這種不相為謀的關係下,必 然會出差錯,起誤解。因此,第二折劇情,即刻轉入這個可以預見的下場。袁粲被逆賊戴僧靜所殺,長子袁最陪死,只明三歲幼兒袁蕊兒逃脫,由乳母抱著,四處投 奔:「只有狄門生,平時極敬俺老相公,自稱為子,稱俺老相公為父,乘夜向他家藏匿,諒必相容。」誰知這狄門生的回答是:「當時你主人在日有些勢,我來奉承 他;如今你主人亡過……聞得出首小兒者,官陞三級,賞賜千金。不如與我出首,換了我的官爵倒好。」又說:「普天下做弟子的,那一個肯回護先生?」果然就把 袁粲的幼兒出首,第三折,恰值糜旃將軍是個正直的人,把狄淨辱罵了一頓:「料想鬼擊神誅,自有不饒你處。」而狄淨竟厚顏的說:「公案昭昭,甘墮泥犁也。且 落得一日行尸一日人。……人心已死,獸命倫存。」第四折是乳母牽來家中盧獒,唆使他到了狄家,把全家三口全部咬死。以上這四折戲的內容情節,極其簡單而平 淡,只是把史實交待過去,經由連續的對比來強化淨腳狄靈慶的忘恩負義,苟且僥倖,以及無所忌憚。到這裡,陽間情事與歷史記載,已經完足,應有報應,也有下 落。只是,惡人雖死,罪不足償了善人冤殺,氣未能平,陽世的法律與輿論,並不能昭彰狄靈慶的背德,也不能平反袁家的冤屈;所以,順應人心對於正義的要求, 必須另有續說補償,把事實真相及天理效用,昭顯於世人眼前,作成一個型範,以為警醒。於是便有第五折陰司冥判的附加。在這一折裡,因為是主題與教化之所在,所以由「生」扮閻羅天子,以主持審判。

人間關節應難到,世上冤親替補完。

這兩句對子可以說明作為「陽世的投影而修正改造,趨於完美」(陽間人事的延續,等待以及淨化)的陰 界結構,雖然它只是類似法庭的組織,是每個死者必然經過但不會久待的地方。但是它似乎針對陽間法律與道德的缺陷而設立的輔助性機關。這裡是無私的,全知 的、嚴格的、所有陽界的人情勢利、機詐陰謀,到此都無所用處。因此,它的角色有點像今日接受上訴的最高法庭(冤魂有時訴求於天庭,有時則訴求於冥司),也 是生死之間最後的希望。以下且看如何審理、判決:

生:師道與君親並重,人倫豈可存沒異心?儀同(外)是你師尊,勢盛何其諂;幼子是他骨血,師亡遂肆凶殘;以致乳母悲啼,求存一脈;盧獒奮氣,撲殺一門,真人間狗彘不如,豈世上刑名可了?叫鬼卒先打鐵鞭一百,然後拔舌抽腸。

淨:小人狄靈慶,原是夷狄……是魑魅魍魎罷……情願凌遲處死。閻王的判決是公正的,狄淨卻是個沒廉恥的人,即便死了,仍然是小人面目,毫無改悔忌憚。鬼卒執行時云:

(拔舌科)而言不道甜如密,而心不道鋩如棘。

(抽腸科)抽出他彈射毒鋒機;抽出他苦辣惡滋味;抽出他寸寸連雲棧;抽出他纍纍下井石……盤盤的蓋著心兒,抽了百來丈還有哩!蹊蹺瞞心處多千尺……稀奇熱腸兒沒半釐。

這些都是半實半虛的象徵語言,意謂著此人是內外徹底的惡毒,全無人性良知;而陽世善良者卻往往被他瞞過,幸有冥司如鏡,萬惡無所隱秘。故而結語云:「森羅殿前有真是非。」這個真是非相對的建立在陽世的虛偽與缺陷上的,從心理學的意義說,它是一種昇華 (淨化)作用,是理想的投射。現實世界因為人們長久生活其中,在人際的互動關係裡,感到自我的種種限制與困境,集體的社會意識以及彼此爭取生存的適應行為 與權勢幻想(所謂爭名逐利),都對個人形成極大的壓力與恐懼;在這種個人與群體間不斷摩擦與協調的過程中,幾乎耗去大部分的生命,而仍未必完滿和諧,仍有 許多的憾恨,至死不休。正因為我們對這個世界太熟悉了,太親近了(或者說它就是我們全部生命的內容,充斥在我們的所有生存活動與思想觀念裡),很難調整出 適當的距離來觀看它,欣賞它,改造它,而只是隨時感到它的巨大壓迫與實質,無法消化、解釋;並且到處發現它的缺陷與醜惡,無法彌補,甚至因為我們也參與去 造成這些,而自己也污穢了。於是,「無可奈何」就變成必須接受的共同認識。假如不能修養自我,守分安命,便會另謀出路,另尋寄托,這就是所謂的天堂與陰界 ——它是對現實世界的一種仿造與淨化,正因為它不是實質的存在,而只是想像的創造,(但在宗教信仰裡,則不妨認其為真實存在),所以具有極大的可塑性與抽 象性,容許人們隨意添改;也因為我們對它的不熟悉,以及非經驗性,所以較能以從容的心情面對它。

從這些理解出發,在陰司審判中所產生的「真是非」、「嚴報應」,都是鑒於人心的事實,也就是每個人意識裡共同認定的是非,以及共同執行的報應;至於現實情況如何,也無法較量了。

〈灌戰軍使酒罵座記〉

陳萬鼐【提要】云:

該劇北曲末本,四折,曲辭本色,如人口語,琅琅可喜。〈史記〉卷一○七,魏其武安侯列傳第四七,有灌夫使酒罵座事,劇中所列人物,俱見諸正史,太史公云:「魏其誠不知時變,灌夫無術而不遜,兩人相翼,乃成禍亂,武安負貴而好權,杯酒責望,陷彼兩賢,嗚乎哀哉。」

這部戲仍是以正史記事作為題材的,但太史公的評語,對於這些人物的是非賢否,有比較公正的看法,不 落於「相對的強化」。然而,戲曲中我們所看到的,不免有所偏向發展,以忠奸對立而把人物類型化。這是因為它附帶有倫理教化的使命,必須凸顯人物的道德形 象,而簡化了人性的複雜游移。

題目:四丞相虧心攬禍(淨)、李少君招神謝過(小生)

正名:魏其侯救友爭朝(外)、灌將軍使酒罵座(生)

全劇人物的角色分配,正好是兩對而各自主從,即:魏其侯竇嬰(外)與灌夫(生);武安侯田蚡(淨) 與藉福(丑);這是政權鬥爭中敵對雙方的主要勢力,其餘人物都依附著(如臨汝侯灌賢、衛尉程不識)或中立者一如都尉汲黯、內史鄭莊、道士李少君),他們分 別為副淨、末、小生,雖有忠奸的色彩,卻沒有真正的作用,而即使這種敵對,彼此間也沒有真正的是非與善惡,而是因為政權鬥爭直接關係到個人的生存與名位, 雙方不計手段,敗者力弱而勝者勢強,互相傾軋,各有消長。但後來所以會有忠奸之判與冥間報應,主要因為武安侯與其徒眾,使用卑鄙的手段偽造罪名,陷害對 方,而又假借裙帶關係,顛倒是非,屈殺生命,這才被認為不可饒恕的罪惡,但它畢竟仍是權力鬥爭的代價而已,任何參與鬥爭的行為,演到極端必然是這種結果。 唯一避免的辦法是從其中脫身出來,以超然利害的姿態,保持旁觀的立場,即可免除敵對的傾軋與互相砍殺。正因如此,該劇的收場又從陰司報應往上昇華為「修神 仙、出紅塵」的超脫思想。

第一折的內容,用四句詩來描述:「世態皆趨火,官階似積薪;紛紛得意者,誰念失時人。」只不過指出 人情隨著權勢而轉移向背的這種世間現象而已。這幾乎是多數人的共同認識,並以之作為選擇生存條件,趨利避害的指導原則。任何人都可能為了利害關係而互相結 合、趨附,在自然本能下,這是無所謂是非善惡的;但在文化情境中,要求人性的提昇,則這種「唯利是圖」的取向,就成為人際情義的薄弱與游移,而被智者所痛 心,由此又嚴重的對立為君子小人之分與義利之辨,形成人性價值的判斷。可以說,整部戲在兩派鬥爭消長中附加的正反忠奸對立觀點,便是由這個價值判斷發展而 來的。魏其侯自述往年封侯拜相時,賓客趨從,也曾風光顯赫,後來失勢家居,由武安侯取代他的地位而為新的權貴,由於武安侯是當今太后的兄弟,托庇裙帶,威 權無比,於是「當時那批賓客,一個個都丟了俺,投他門下去了。單虧了個灌仲孺,與俺聲勢相依,交情不改,世間那討得這等有義氣的漢子。」這段話已經把人情 逐利,漢子秉義的對照觀點提出了。而灌夫的自述也說:「少年伏劍學從軍,贏得翩翩俠氣聞,要把交情追古道,馮驩端不負田文。」兩人見面,談起當年平定七國 之亂,以軍功顯榮的往事,不免心中感慨:

想當日個放衙,坐諸生絳紗,三千人一答,比孟嘗不差。到如今掃榻,沒人來吃茶。果然是世情兒爭冷暖,人面的看高下,盡別抱琵琶。

但魏其侯畢竟是個利害場中過來人,他會說:「這是時勢如此,怪他每不得。」而灌夫俠腸烈性,卻無法 吞忍那些迎新棄舊的言行,當魏其侯邀他同去為武安侯的新娶慶賀(這還是奉太后詔旨,不得違抗)時,灌夫說:「俺是千歲古貞松葉,不是一朝新芳槿花;怎學得 粧聾作啞精塗抹,怎比得伏低做小喬禁架,怎看得粧模作樣空彈壓?況俺醉醺醺底後性情粗,他惡狠狠就裡心腸辣。」他不願去,為的是怕醉後失言,得罪他人。但 魏其侯勉強邀他同行。

第二折從丑腳藉福說起:「趨承隊裡精通,鑽刺場中慣熟;做成婢膝奴顏,常趁車塵馬足;饒吾吮痔呵 脬,落他飲酒食肉;我自避冷趨炎,人道雲番雨覆。昔年竇府當差,今日田門執役……。」就是這麼一付嘴臉的小人,而灌夫曾經得罪他。他便屢次在武安侯面前播 弄是非,挑起怒恨,要陷害人。果然,在慶賀新婚的場合裡,灌夫因為看不怪那些「勢利之態」,便喝個悶醉,藉酒發作,把武安侯及其附從,全都數落一頓:「從 來是會推挪江心波浪,能更變天道陰陽,那小人善換的面兒龐。……」何須用忒驕亢,你若是今朝落寞,他每呵明日荒唐。」藉福便趁機加油添醋的唆使武安侯: 「灌夫這廝一向無狀,丞相今日放著太后詔旨,劾奏他一個罵座不敬,結果了他……。」灌夫卻又揭發武安侯與淮南交結謀叛的事,以致於情況愈加惡化,必然要置 之死地。

第三折,灌夫被捕後,魏其侯曾替他講情,皇上乃將此案發下東朝廷查辦,外(魏其侯)與淨(武安侯)在此有一段很好的對質,起初都是為灌夫的人格作正反評價的:

外:灌夫是個天下有心人;淨:灌夫是個世間無賴賊。外:灌夫舍生取義,便是為人子止於孝,為人臣止於忠,無慚聖訓。淨:灌夫為富不仁,所謂穎水清,灌氏寧,穎水濁,灌氏族;有驗童謠。外:灌夫單身赴敵,果然勇冠三軍,猶當十世宥。淨:灌夫聚族職奸,真個毒流萬姓,不可一朝居。外:灌夫醉後輕狂,其過甚小,故加排陷,終是指東道西。淨:灌夫筵前謾罵,不敬玉尊,若脫羅網,何以懲一警百。這些雙方的證詞,以對聯而反問的形式,寫得極整齊,亦可看出雙方由於居心不同,所作供詞各有誇張,對比成趣。但是爭議到後來,卻漸漸脫離共同對象灌夫,而變成彼此人身攻擊,這有助於我們了解外與淨兩個角色的身分來歷。外:灌夫不威權,與田蚡有眶之隙,此乃是假公濟私。淨:灌夫常通豪猾,與竇嬰有骨肉之驩,輒敢來黨同伐異。外:你才輕德薄,專去除官吏,廣第宅,那顯得優游儒術,前傳古而後通今。淨:俺國泰民安,原也好狗馬,愛倡優,不比你招聚奸雄,仰視天而俯畫地。……皇上旁聽兩人的對質,無法作決,乃轉由都尉汲黯與內史鄭莊裁決,二官都支持魏其侯有理無罪;但退朝後,聖旨發下,卻把魏其、灌夫都斬首了。

第四折:原來武安侯是透過太后作主,陷害二位忠良:「如今滿朝文武,人人俱怕,個個奉承,豈不快 活。」但回家後卻見了鬼而染病,於是請來李少君驅治,但「原來不是以下之鬼,乃是一個忠義之神,曾與丞相有仇,今來索命,不可強禁,只可哀求。」李少君知 曉其故,乃請武安侯自己出面謝罪求饒,灌夫的陰魂把他嚴厲的指責:

你弄權的手段強,害人的膽氣粗;愛錢的廣通財賂,好的偏護奸徒……也還虧你的母親。你道是九重天子加三錫,還虧你一個婆娘嫁兩夫,因此上愛屋連烏,田蚡你謬因肺腑之親,叨據棟梁之任,富貴已極,恩寵無加,不思盡忠報國,卻去交結淮南,謀為不軌……。數說完武安侯,又痛罵藉福,然後才說出陰司報應的道理:「假若是人世上法網疏,道不得陰司裡報應殊,殺人的合當刀鋸,欠債的自有文書。」又「明有非,幽有責,果報來回似轆轤……王殿卻邪歸正,速報司定賞行罰。」這些都是極通俗的信 仰。也即是前面所述「陽缺陰補)的意義。武安侯被索了命。而魏其侯封神,與灌夫見面,互相標榜:「你既為我輕生,我亦因爾效死;遂成千古之義,何惜百年之 身。」然後又談起:「作善作惡,身後之報乃真;一死一生,目前之數皆妄。」到此為止,都還是緊守住世間的是非對立與因果循環,終究是纏綿不休,必須再轉上 一層,乃能解決這一切報施。因此,他倆的結論便成為了悟與超脫:

「言至於此,便人嗔心盡休,業障都空,吾等從此可以入道了……嘆人生行路難……爭名利不如閒,便放 著雄心也是頑,何如問大還?任逍遙,蓬山閭山,到大來,無災無患,跳出了人間冰炭,覓一個仙家衣飯。我呵憑你春殘夏殘,千番百番呀,有誰知一枰棋斧柯消 爛?」這一個轉折,與其說是(積極的)求道修仙的思想,不如說(消極)是源於歷史觀照的蒼涼落寞之感;在無邊無際的時間長流裡,人文世界的所有功業造作, 是非成敗,愛恨傾軋,都被自然天道所消融滅跡,即使偶有殘痕,也都成為漁樵閑話,因此他說:「這些是和非,吉和凶,作戲看。」人生如戲,難不是很恰當的比 喻,卻有其感慨與紓解。

從上面分別對三個劇本內容的分析與解說,可以有個小結論:由於陽間法律與道德的缺陷,夾雜太多人情 勢利與虛偽欺蒙,經常造成人間的不公,人心的迷惑,而冤死者無處申訴,所留下的空白,便須由陰司輔助機構來填補。我們要研究的不是它的迷信性質與來源,而 是中國性格中特殊的表現方式,對於充滿缺陷的現實人生與社會制度,各種可能造成的錯誤冤情,所提供的警醒與補償,由於在陽間之外,認定另有陰司的報應與冥 界的法庭,則可令人們對自己生平所受種種壓迫與冤曲,較能忍受,消納。也就是說,它沖淡了現實世界的緊張與衝突,分擔了人生的悲苦與責任。就這層意義而 言,它是有價值的,即使不能改變事實,卻能紓解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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