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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脫與嘲諷—三個明雜劇
2021/01/31 20:27:04瀏覽405|回應0|推薦1

<度脫與嘲諷—淺論三個明雜劇的主題>

          據說,自從明初(永樂九年七月)頒布有關雜劇製作與搬演的內容規定後(只限於神仙道化、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等題材,餘皆禁絕),明代的戲劇便成為倫理教化的工具,旨在勸善懲惡,因而致使社會庶民的鮮活生命力逐漸從戲劇中消失。其 次是戲劇變成貴族文人的專利,他們創作的目的,是為了抒寫個人的胸懷志向,發洩個人的抑悒牢騷;甚至只是藉著這種體材來騁馳美麗的詞藻,表現風雅的享樂— 好奇逞博,務事藻麗—卻造成了情感的空虛。此外,還有一些作品的動機與效用,只是作為攻擊諷刺、報仇洩怨的武器。由於上述這些原因,明雜劇雖從元雜劇演化 而來,卻有截然不同的主題意識與寫作風格;我們只能分別從這些作品配合著時代背景與作者心態,來研究它們自然顯示的特徵,而不必從源流演變上執定一個原則 標準去比較它們的優劣(藝術作品本身或許可有優劣的客觀判斷,但是它們所根據的審美意識則經常改變,而致勢移時異,好惡不定。正如唐詩一變而為宋詩、元明 清詩;於復古擬古者「詩必盛唐」的號召下,宋詩遂一無是處。但清初詩壇卻又有「宗唐」、「尊宋」兩派,各有主張,於是唐詩、宋詩乃各自獨立,各具風格,各 有勝場,卻不必以盛唐為顛峰,為模準)。同樣的,元雜劇固然是這類型表演體制的創始者及完成者,其自身的藝術成就也可歸納出某些特殊的美感現象,例如所謂 本事動人、主題嚴肅、結構謹嚴、曲文高妙、音律諧美、賓白醒豁、人物鮮明、科諢自然(曾永義所謂評騭中國古典戲劇的態度與方法—八端)。但這畢竟是綜合歸 納的總括原理,是針對全部戲劇作品的整體局面而言,而非要求每部個別作品都須具備這八個條件,才成其優賞。(正如歸納唐人傳奇小說的三個條件是:詩筆、史 才、議論;但許多傳奇作品只有其中一項或兩項,卻仍不失為藝術傑作)。因此,元雜劇固然有所謂:「作者」出身微賤、接近民眾、本色自然;「體制」嚴謹規 整,折數宮調,皆有定式……這種種優點,但就文學史的流變觀而言,這只能說明雜劇初起階段的風格,卻不能作為衡量雜劇優劣的唯一標準。隨著時代變遷,雜劇 地位漸高,高級文人染指較多,形式的突破改造,思想主題的轉移,審美角度的更異,致使明清雜劇有進一步的發展,並形成與元雜劇不同的品味。這種不同,是內 容的異化、情趣的轉向、風格的多樣,卻不必是逐漸僵化,日趨空洞的評價。我們應該尊重並欣賞不同時期作品的個別成就,區別其異,歸納其同,兼容並觀,不存 成見(否則,容易限制了自己的品味能力,並狹隘了文學的涵納容量)。因此,我們或許只能採取這樣的比較方式與結論:

元雜劇;文辭優美,純文學價值較高;內容較為豐富,所保存與表現當時的政治社會狀況較深刻,它是屬於庶民的文學。

明雜劇:在貴族與士大夫手中成長,藝術成就較高;體制改進,成為更合理更精致的戲劇形式。(上引:曾永義<元明雜劇的比較>)

對於元明雜劇的比較觀確定後,我們再來談明雜劇自身的問題。即如前述,由於明初的戲劇禁令,以及文人的創作參與,而致明雜劇的特色,表現於倫理教化的主題與詞藻意象的美化這兩方面,那麼我們就該正視這兩種特徵而研究它的深層內涵。

本文所選述的三個劇本都是收在陳萬鼐主編的《全明雜劇》裡(台北鼎文書局)。分別是徐復祚「一文 錢」、徐陽輝「有情痴」、王衡「葫蘆先生」。這三劇在傳統分類上似應歸於「度脫劇」或「神仙道化」,但細按其內容情節的重點以及角色分配的暗示,則較符合 「社會劇」或寓言諷世的性質。因此,本文以「度脫與嘲諷」作為標題,顯示他們的雙重內蘊。就是說,這三劇的共同形式是:假借神佛度化的格套而寓含諷世醒迷 的作意。

首先,這三劇的主要人物都具有不同於凡人的特殊身分與來歷;而原度者與被度者之間,也是宿定的關係。

1.一文錢:生(阿羅漢)、外(帝釋)、末(釋迦佛)。

2.有情痴:生(上界仙官)、末(蓬萊仙客)。

3.葫蘆先生:生(彌勒佛)、丑(有緣人)。

這裡的「阿羅漢」(盧至員外)因為貪心未淨而罰下方,卻因愛增迷,變成一個慳吝的守財奴;「上界仙 官」(有情痴)則是自願下生人間,吃苦受難,堅忍成名,為世人立個模樣;但由於貪戀兩位絕色男女而致執迷成痴;「沒奈何」是個有慧根善緣的人,只是對於世 俗的名利與生活的意義,感到迷惑與厭倦,瀕臨崩潰。這三個人都是度脫的特定對象;因而有帝釋、仙客、彌勒的降凡說法,指點迷津。但這些度脫的行為與過程, 在三劇裡,其實只是表面形式而已,它們的主題內容卻是假借仙佛與再來人的問答,宣說世間種種乖戾非理的現象,以及它們所造成的苦惱逼迫。也就是指涉某些人 性的、社會的病徵,作為諷刺警醒的題材,甚至帶有滑稽嘲笑的口吻。這部分才是此三劇真正的筆墨重點。

但若以這些諷刺、指點、批評所依據的義理基礎來看,它們其實是很淺薄的。由於此三劇的作者都是晚明 文人(嘉靖、萬曆以後),他們所繼承與反映的,也即是「三教合一或混同」的民間處世思想,是一種頹廢與享樂、逃避與退步、憤激或鄉愿的性格,只令人感到對 社會人情的不能信任與厭倦無聊,從而把自我孤立、疏離出來,達到所謂解脫的邊緣(因緣成熟),恰在這時,神佛應時出現,以分段而連續的「說破世情」,點醒 此人,立即頓悟,度化而去。這種過度簡化且消極的心態,實在不能令讀者信服。但我們也必須了解,這些劇作者受到時代思潮與文士身分的限制,使他們的思想與 觀察,都不可避免的陷於淺俗與輕薄,以致影響到諷刺針砭的效果與深度。

不過,這些帶著誇張而詼諧的口吻的文詞,卻常令我們忍不住叫好。畢竟,他們是文人,是詞章家,他們 的才能在於無奇不有的想像力,以及敏感豐裕的修辭技巧,慣於把世間各種現象與學術各項道理,都只當作欣賞玩弄的對象,而不曾認真而執著的去分析、批判、實 踐;因而,他們嘲諷世人的最後效果卻其實只有度脫了自己。這也是晚明文人一種普遍存在的心態(詳見龔鵬程:菜根譚導讀)。

以下即分別論述此三劇的內容,不再結論。

〈有情痴〉

蓬萊仙客衛叔卿「見今世上人痴迷的多,伶俐的少」;因此下山來指點他們。這原本是普遍面對世間所有 眾生的濟度行為,含有所謂機遇性的,但後來便變成有特定對象的說法度脫。因為他第一次就遇到「有情痴」來問津。而這個人據說是「上界仙官」,以因末劫人心 薄惡,發願下來受盡磨難、看盡冷暖;然後出仕三十年,享盡富貴,做盡好事,給人間立個榜樣,勸化世人;直到功行圓滿,才上昇歸位。那麼,這是仙對仙(在角 色上是生對末)的問答,藉此說明人世間的某些非理性現象,以警醒痴迷的人們。因此,這不能看作是一般的神仙道化劇或度脫劇,而是寓言諷世。全劇從頭到尾只 是生與末的對話,後半部雖然出現丑與旦(玉郎與玉娘),但那只是為了舉例說明而增入的附屬性人事情節,從結構上說,這丑與旦的地位是等同於道具擺設,而沒 有獨立存在與演出的意義。因此,他們出場後只是用自己身上的變化證明「世間美色,都是假的」,然後便完成道具(例子)的用途,而隨即被度脫(下場)。

那麼,我們應該把眼光集中在這兩位仙官(生與末)的對話內容,來看全劇的主題。衛仙客認為「那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一般情況,都被說來說去說盡了。但最根源的問題是「老婆心、兒女債」,這是最令男人撇不下,償不完的,為了這個,男人便千算計、百機關,到後來卻「先陪了自己,鑽不出故紙」,飲食無味,睡眠不安。因此,他要奉勸世人的是:「得風流處且風流」、「胸中不掛一絲」、「苦中作樂」;總而言之,就是自尋快活:

若使人人曉得(快活)了,何論窮通貴賤。笑的笑,跳的跳,滿堂沒個向陽人;喜的喜,悲的也喜,到處無非極樂地。

其實也不過是唯心論的知足常樂而已。這原是淺顯的道理,只為人心「痴迷」,不能自悟。所以必須前輩 指點。而「有情痴」是個極聰明的人,活到三十歲,備嘗險阻,遍閱世情,但既不能致身青雲,又不肯隱居丹穴,只是嗤嗤昧昧的,終日悶坐在家裡。在他的感覺 裡,這個世間一定有什麼錯誤顛倒的間題,但他又想不通,以致滿腹「心事」,悶成「痴病」。這些問題在遇見衛仙客後,便展開討論。歸類而言,這問答的內容可 分成「自身的遭遇」與「世情的看法」兩種。首先,他家貧,生活負擔重;衛仙客給他的答案是:愁不來,且開懷。接著,兩人又分別談起所謂「未劫人情」的種種 現象,這便是全劇的主要內容,也就是諷刺警醒的主題。有情痴抱怨世間難處,所說的只是苦語常言;衛仙客則把世態人情說得極為淡然漠然。在冷笑深譏中流露憤 懣的情緒。以下即分段提要:

1.勢利—生:「那富貴的,分不得、靠不過,人們卻又百般趨奉他;貧賤的,不貪求,不佔路,人們卻 百般欺侮他。」末:「這奉承與欺侮是從來有的,是你自去湊他,他不會來尋你。假使富貴沒人奉承,雖富也沒用;貧賤不受欺侮,雖貧也清高。若覷破時,將那冷 眼兒瞧他,那些翻來覆去,一段炎涼光景,真堪付之一笑也。」

2.妒忌—生:「只如文章一事,真是小器,是是非非,掩得那個人的眼?有幾不識得的,尋疵覓瑕,作 許唇舌。更有那後生小子,胸中本無一字,偏要人前調舌弄嘴,優古劣今,拾他人唾餘,為自己識見。」末:「你也不消理他。海內奇傑,自能識之;須自信得過。 只索忍耐些,運數未通,知己難遇。」

3.無可相處—生:「如今的人,再無一個可以相處。」末:「從來如此,自古及今,只留得陳雷、管鮑之輩,屈指可數。世上的人,不可交者有五:肝膽不照、識見不同、形骸不捐、勢利不忘、貧富不等。……所以古人憤世絕俗,披髮入山,不欲與此曹同處。」

4.鑽刺—生:「近來人鑽刺的極得便宜。把那鑽之彌堅的鑽字,鑽進衙門中去;把那懸樑刺骨的刺字, 刺著官府的癢筋。昔人以終南為捷徑,如今只消在接官亭;古人出疆必載質,如今只消一個紅手本。」末:「你要學時人,第一嘴皮要薄,會說話;第二面皮要厚, 不怕羞;第三腳皮要堅,善奔走。沒有這三件,不如在家安分守己。」

5.慳吝—生:「世人有無不能相通,多寡不能相濟。只喜錦上添花,不肯雪中送炭。」末:「損人益己的多,看詳細字形財仗義的少。今人把錢財認為骨血,你若要他的,就如割他身上肉一般。你也不要苦苦埋怨著世界。倘等的個風頭轉來,枯木也會開花,死灰復能重焰。」「只勸世人,夠吃夠用就罷了,何必苦苦多積,為子孫作牛馬。若是錢財多了,這物又要作祟。」

上述這五項,正是此劇的主題所在:借題發展、詼諧諷刺。但若深入探究,可以發現他們對於世間的人際 關係以及人性傾向的看法、判斷,並未指涉到事實的真相,而只是以一種疏離的或對立的態度,把自我孤立起來,對社會、人群,帶著不信任、指責、蔑視,甚至痛 惡的眼光,只誇張負面的意義,並輕易的認為古今六合都是如此,也必然如此。而作為一個清醒的、高潔的、智慧的、深情的人,面對這種已經污染(腐敗)得無可 挽救的世界,最好的辦法便是:退避、出離、看破、冷笑;或者忍耐、等待、自信、安分。這完全是一種消極、卑怯的姿態,在夾縫與虛幻中自慰,缺乏正面肯定與 剛健威猛的氣概。

最後則觸及有情痴的病根:花酒。他說:「只有一件,再也掃除不來。若透得此關,神仙也做得了。」這便是所謂「花酒」。其實只是色欲而已:「鎮夜伴骷髏宿,直弄得油乾燈盡,摸不出暗室陰屋。」生說明他有兩個最留戀的相好,已經三年不見,無法忘懷。末云:

不知美恩情是障魔,活冤家成眷屬……是這個竊髓的猢猻降不伏。說什麼顏如玉,只管把葛藤纏住,那裡知煞鬼來捉。為了讓生擺脫這個迷人念頭,末使用神通把玉郎與玉娘(丑與旦)召來,並令他倆一個長麻生鬢,一個惡瘡遍身,完全失去往日的俊美鮮嫩。生見而嫌噁,正是所謂「如今略換得 一張皮,就端然不記得當初話」。末所使用的是類似佛教的「不淨觀」以及「無常觀」,原本都是極自然而平凡的現象,只因眾生不悟,才須強化其效果,濃縮其過 程,使人於瞬間瞻戰心驚,甚至悲痛絕望,而斷然拋棄執著。至此,衛仙客的使命已經完成,而有情痴世緣未了,兩下互相告別分開。結尾詩云:

片語指破迷途,三人立時頓悟;從今一點痴情,化作玉盤甘露。

〈一文錢〉

這齣戲的故事可能出於佛經,性質上雖屬於了悟的宗教劇,宣揚佛教重布施、輕聚斂的教義,但由於對守財奴的慳吝心態,刻劃入微,頗有詼諧的趣味,所以也含有極端譏嘲的效果。在角色的運用上,仍然是生(盧至員外)與末(釋迦佛)、外(帝釋)的對手戲。其他如旦(娘子)、淨丑看詳細字形(乞 兒、芝麻擔、土地公、管家),也都是道具陪襯的作用。整個情節內容雖以「帝釋與世尊」度脫「盧員外」的過程為主線;但多數筆墨卻用來刻劃盧員外對於錢財的 看法,以及防止錢財外流的計較。依照這類劇作的格套(度脫劇、點化劇),神佛度化的對象,通常見有特殊來歷的謫仙,或則有合於條件的慧根與善緣的凡人,這 保證了度脫的必然性,也說明了機緣的難得。因此,這裡的盧員外便被安排為「阿羅漢」—樓盧加尊者:

只因貪心未淨,是以罰降下方。奈何賊賊相乘,心心轉惑。既生凡界,忘卻本來,貪欲成性,妄生痴慳。如來於寂光土中,佛眼所照,恐他輪迴六趣,長劫受苦;發大慈悲,假諸方便,特命貧僧(帝釋)到此,點化他回頭……

這段話的用語雖然看來充滿佛教色彩,實則誤解連篇。首先,「阿羅漢」為小乘教派的最高聖者境界,名 為殺賊、無生、應供;也就是已經入於涅槃沒有煩惱、不入輪迴、應受供養,這種成就的聖者怎會因為心不淨而轉生凡世?又即使修行者未得解脫而復取人身,那也 只由於個人業報的牽引,並無所謂「罰降下方」的情況。其次,「帝釋」為忉利天主,或稱為「玉皇大帝」,居於中天,怎會有「西天」的稱呼?凡此種種,都可以 看出這是三教混淆以後所造成的誤用,其主要觀念多半是道教的;例如紫腳羅漢下生為濟公的傳說,也是道教的附會。而在此劇中,這樣的安排或許有特殊意義:連 阿羅漢都可能因為貪心,被錢財所迷,而變得極端慳吝,就難怪一般世人視錢如命了。這便是整齣劇的諷刺效用的理論根據。錢財在這裡是一種抽象的滿足。

既然「生」的角色放在盧員外身上,顯然他是全劇主要人物,而他的故事也就成為主要情節。至於「末」 與「外」,只當作「境遇突變」的關鍵,也就是高潮的促成者。慳吝成性的盧員外,突然被陷害,而眼看著自己半生辛苦累積的財富,大把大把的流出家門,施捨給 窮人,他的生命意義也隨著逐漸流失,到最後終於空無所有,乃因而悟得赤裸裸的本來面目。這是個絕有深度象徵的寓言。

整個事件都由於偶然拾得的「一文錢」而引起。這是極為濃縮精致的象徵,頗有諷刺與滑稽的趣味;一言 警策,全篇生色。「累世仕宦、家道富饒、區宅僮牧,何止數百千;水碓膏田,不下億萬計」的盧員外,已有現成如許的不動產,而他不以此為足,「又百道營求, 千方省儉;遂至財帛如山,門庭如市」。這些財富的數量,實在無法具體的計算,只得使用誇張的形容詞;在後段又借用四個乞兒的口中強調一遍:「東門都是他的 住宅,南門都是他的田庄,西北二門都有他的典舖。」然而,坐擁巨貲,又善於經營的盧員外,對於錢財的看法如何?這才是吸引我們好奇的重點:

我說天下最難得的是錢財。錢財入手豈宜浪費?以此身上穿的,口裡吃的,件件減省……做人家千難萬難,比如我一錢不使,辛勤四十餘年,才鑽得這些家貲……我生平不肯嫌銅臭,通宵計算把牙關扣……我一生錢癖在膏盲,阿堵須教繞臥床,便稱柴數米亦何妨?

這些話裡,我們看到一個勤刻持家,愛錢成癖的守財奴。但不易理解的是:以他的身世,並非那種從小窮怕苦慣的暴發戶,視財如命,為富不仁;相反的,他繼承無數的遺產,都是倘來的,原可恣意揮霍,隨手浪擲,作個不知痛癢的敗家子;而他卻口口聲聲說:「錢財難得,不可浪費」。這種心態有兩種可能:一是害怕既 得財產的流失,二是享受富有餘裕的感覺。這都是把生命的全部意義寄托在錢財上面,使它成為一切價值的根源,並由此把個人封閉在錢財築成的天地裡,獲得抽象 的自我滿足。或者,更嚴重的是:他的「錢癖膏肓」是愛錢,以錢的本身為圓滿自足,不假借,不引伸的價值,正如同道德家肯定的是「善」的絕對價值,而有「勿 以善小而不為」的說法。「錢財」既然成為他所追求的唯一與最終的目標,錢就是錢,除此之外,錢不具有其他人性的與社會的象徵意義(即並不以錢作為改善生活 質量的通貨,或以錢為提高身分地位並藉以驕人欺人的工具);他愛的是錢的本體、錢的氣味、錢的感覺;而不是錢的任何用途。錢對他而言,竟是性命的實在。因 此,只要是錢,不論大小,都是尊貴的,可愛的,擁有它的人應該珍重敬惜。除此之外,不必考慮其他的問題。所以他說:「人人叫我臭盧員外,這也由他。」因為 別人不了解他對錢的愛惜,就像對天地間任何資源,都有節省與保藏的義務。所以他會為了規定「妻兒奴婢,每人每日,給米二合,其餘不管」而斤斤計較的以為得 法。又會防著妻子分喫他的分而寧願忍飢。當家人向他抱怨說:「還是這等無明無夜,計算不休,況又不拼得穿,不拼得喫,妻兒老小,日日凍餧,要這許多家資何 用?」他卻回答說:

飢寒小事何足講,惜糞如金家始昌……來路艱難不可忘。古人云:財便是命,命便是財,從來財命兩相當。既然入手寧輕放……好省儉時須省儉,得便宜處且便宜。

只進不出,是他最理想的情況。自己不用,也不給人用,還倒過來想用別人的,貪小便宜。在路上檢到 「一個好錢」,怕被人認討回去,又全身到處沒得藏,只是「緊緊的拿在手裡」,躲過了。在東門聽見四個乞丐嘲笑他「雖是有錢,卻不知享用快活」;他便想: 「其實小子雖有家私,孔方是我命根,一些也不曾受用。」他承認錢財到他手裡,千秋萬世也還是錢,不會變成其他事物。即使地上檢到的一文錢,他也捨不得花 掉,卻想放著生利息。甚至肚飢,也不肯買食,只要去收拾乞丐吃剩的:「拾來充飢,且又作福,可不省了這錢?」直到地上無粒米剩餚時,他才考慮買什麼東西較 划算,恰巧遇到賣芝麻的,便還價的買了一文錢,又怕烏鴉野狗來搶奪,獨自跑到山上叢林中躲著「逐粒兒慢慢的吃」;一面吃,一面得意的說:「如今我飽餐芝 麻,就是諸天帝釋也不如我快活。」由這話引來了西天帝釋,對他說法指點。

上述這有關守財奴心理的層層刻劃,真是諷刺到了極點。然而盧員外「財迷心竅」,偏有許多歪可以自我 說服,就連帝釋也無法點醒,甚至恐嚇說:「閉財之人,要入阿鼻地獄,久之當作惡鬼」,他也不怕。帝釋只得使出狠招,把他用酒迷倒,自己變成他的模樣:「先 把他家私分散,絕其愛根,然後引入大道。」

此時外與生都成了盧員外,真假假真,假員外是個回頭的浪子,散盡家財以接濟窮人,廣受愛戴與承認; 真員外則不改吝嗇,仍想閉財固守而不顧死活,因此被指為纏身的「慳鬼」而到處挨打受逐。這兩個員外的真假,頗有故弄去虛的趣味,亦頗具警醒愚頑的暗示。假 員外的行為與言語是代表盧至覺悟後的情況。而真員外卻到祇場給孤獨園向世尊求助。世尊令徒弟變化成十個盧至員外的模樣,而說:「真則俱真,假亦同假」,然 後開示:「只緣你認賊作子,所以顛倒,若還轉識為智,何至昏迷若此。」於是逼到絕境,無路可活的盧至終於省悟了,立刻捨身而證菩提,性靈被送入西方極樂世 界。全劇到此圓滿結束。正名四句:兩盧至誰真誰假,一瓢酒孰醉孰醒;喬家私合積合散,證西天是果是因。

〈葫蘆先生〉

這是以戲中戲的方式,附在陳與郊(袁氏義犬)中演出的。真正的角色只有生(彌勒佛)與丑(沒奈 何),全劇也是在二人的對話中進行,直到結束。另外則有兩個以看戲者身分而插播評論的:外(袁燦)、淨(狄靈慶)。此劇說是弋陽雜劇,是晚明王衡所作,題 目為「葫蘆先生」,但末尾又有兩句類似正名的句子:「沒奈何哭倒長安街,彌勒佛跳入葫蘆裡」。

此劇在形式上或近於度脫劇,是彌勒佛「只為如今世上人痴的痴,乖的也痴;苦的苦,樂的也苦。機關簸弄,一場勝似一場;業識纏綿,一世挨到百世。」因而他大發慈悲, 化作一個「賣嘴的先生」,揹著葫蘆,終日在十字街頭,隨緣度化。這原本是沒有特定的度脫對象(不似前述兩劇的衛叔卿與帝釋,是專為點化仙官有情痴以及羅漢 盧員外而來的),但因為遇到一個滿腹牢騷,不偶於俗的沒奈何先生,於是問答的話題便普遍的觸及人性與社會的種種病象根源。沒奈何是以「丑」的姿態出現,並 提出各類問題,表面上是滑稽可笑的,骨子裡卻有著深刻的哀傷;而扮演「生」角的彌勒佛則隨順這些問題的內容,加以發揮,並以譏嘲的、冷眼的方式指點世人的 執迷,隨著睿智的言語解消各種凡間的價值與是非,而達到空無所有,快活自在的體認。因此,(袁氏義犬)的作者陳與郊,假借觀戲者袁燦(外)而稱許此劇說:曲照人情,有同秦鏡;陰維世教,何異國風。

這是兼顧諷刺與勸勉的藝術效用的。也就是馮夢龍(三言)的標題:警世、醒世、喻世。因而,我們暫時拋開一般度脫劇的模式考慮,而直接觀察在這種現實意義下的對談問答錄。

其實,丑(沒奈何)的病根只是缺乏恆心,以及價值迷失:「我見世上的事,事事眼熟,事事要做,做了便得,得了便厭,厭了便丟。」這種熱衷與厭倦,以兩極往返的方式困擾了「丑」的生命,就如同叔本華所形容的:

人生就像鐘擺,總是在「痛苦」與「倦怠」之間往來擺盪。而這兩者又是生命最重要的質素。因為痛苦,所以想做事(以此解決或遺忘痛苦);但任何事情又不是以它自身的意義被我們接受,因而「事」與「做」都是沒有結果與價值的,於是我們懷疑、倦怠。

從哲學或 宗教上說,有了這種「存在的感受」,人才觸及生命的根源與本質,才可能產生憂患的智慧,才有尋求解脫的機緣。因此,「沒奈何」即是對於自我與宇宙之存在真 象的一個深刻體驗。他對自己在這個世間「該做什麼」,以及「做了又如何」,並沒有肯定明確的原則,他似乎活在虛無與焦慮中。所以他問生(彌勒):

我偌大這個身子,卻緣何高不湊,低不就,落落度度的?先生,你看我該做什麼勾當?揀什麼樣最便宜的與我做。

這是放棄了自主意志的選擇,而要求別人為他建立一個值得活下去的世界。前面說到他有了存在的焦慮,但始終無法自我承擔,其結果可能跳往另個極端: 隨順俗情、投機苟且(揀最便宜的)。這是一種逃避自由、遺落責任的方式,也就是所謂自暴自棄的墮落傾向。彌勒深知這種自我存在的真實與絕對,是不能由別人 替代的,因此說:

你的前程黑漆漆的,你的身子活潑潑的;做與不做由得你,天也管你不著,我如何管得。

這是個人的私事,是不與他共的。彌勒把這問題推回他身上,而轉移話題,避重就輕的說:「且問來,我 就世上事,與你商量。」沒錯,只有類似這種大家都有分而共同生活的外在空間與人際關係,才是公事,才可商量討論。並且,這也是此劇的主題所在(曲照人情, 陰維世教);它不只是關心特定對象的特殊問題與相應解脫(這正是度脫劇的性質);而是擴大的普遍觀察人世種種現象的起源與病態,並提出批評與判斷,讓人們 暫時隔離出來,甚至永遠斷絕遁去。以下便是人情世相的問答舉例:

1.丑云:「見今最少的是鈔,我將本錢經商買賣,做個大大的人家如何?」;生答:「朝招財,夜進 寶,不怕不富。只一件:累歲經年,離鄉背井,只要錢,錢上了串,東撫西掩,又須夜夜看家,還苦哩!才到那名兒出,少不得財也隨。苦差傜,滴盡珍珠淚;霸鄉 官,抽盡銀緣髓;謊狀兒多似黃金櫃,直到這黃頭郎,餓死沒人憐。」;外評:「果然富不如貧,貴不如賤。但不知生死如何耳。」

2.丑又提出幾種職業:郎中,相面、地理、賣卦;都被否決了。於是丑又說:「這些都是下段事。我見人識得一本千字文,便做個秀才哩……又見來有人拾得一貫青銅錢,就買了個監生哩。」這便明白的嘲諷了當時的官場。

3.丑又想「得一注橫財,穿好吃好,柳陌花街,鬥雞走馬,快活了一生。」但這卻只是幻想,何況歡娛的事不久長。丑便說:「做前呼後擁,耽思驚神,取貨不迨贓,殺人不償命的官員。」生答:「不好,低處望高處,誇人還要求人,大虫欺小虫,賠錢又須賠氣。……你起早苦麼?等客倦麼?打躬腰痛麼?奉承人忸怩 麼?」外評:「算來名利不如閒。」丑又說:「這個是小官,向人咽喉下取氣的……若得九卿三閣老,熱撮撮的做一做,卻不好哩。」生答:「更難。我見如今的九 卿,舌頭牽絆,便是扒不動的大虫;閣老肚裡酸鹹,正是說不出的啞子……普天下的利害,偏我做當頭陣的鎗刀;千萬口的是非,偏我做個大教場的垛子。日日提起 心做……。」淨評:「這都是做了大臣又要做大賢的。若將就酌中些,豈便到此?」

4.丑又云:「我見一班講學的先生,閉眼吞聲,將什麼性命兩字,一似屠狗店裡秤肉一般,這一番便扳 他不倒,罵他不羞;好官兒好名兒占定。隨你千言萬語,事事實的,他只是守定自家的聖賢哩。」這仍是直口嘲罵。生於是教他一個「熱營生」,所謂:「張著大 眼,開著闊口,尋個州縣退下積年書手,與他算計,揀某件事,某個人,上他娘一本,……這是一生受用不盡的。」又說:「必須有利無害才做」。外評:「忠義一 變而為氣節……為封章……為教唆詞訟,愈趨愈下。」

5.丑云:「我學做些詩文,做一個山人,眼前又不怕窮,死後又不朽。」生答:「做山人的,當初本錢 少,賣弄行頭;如今貨色遲,借舖店面。你看如今的山中,有一個山人麼?不是燕中,便是白下,不是某太史,便是某都諫。只是一個官字,詩文在那裡?」這段嘲 諷的是晚明以來讀書仕宦階層的特殊現象,別有深意,可以更深入的探討有關山人傳統的內涵與變質。

6.丑又云:「我做一個不磨滅的人,青史上萬古留名便罷。」生答:「好人由你自做,只可惜青史長久 被煙薰得黑了。一班後生,閒磨著墨,似毛延壽畫王嬙,塗得什麼相像。……若干顛沛忠臣,亂離烈女,山林隱士,州郡好官,不知埋沒了千千萬萬?那得標名青史 來?……那一輩官大的,家事富的,子孫長進的,門生出力的,先搏將了也。」這原本涉及歷史載錄的局限性、可信性與客觀性的問題,被如此一駁,就變成「事在 人為」,非干真相了。並且:「翰林院拗斷董狐筆,傀儡場搬演何朝戲?哄的人蓋棺,猶自波波的。休道是今人沈醉古人醒,這是非今古還同晦。」歷史屬於人文學 科,原本主觀的因素就強,更何況詮釋的標準隨時而變,隨人而異,一部二十五史,都無統一的史觀,只除非官修史籍,以成王敗寇作為正統的評據。而一般的賢否 善惡,則另有公論,不在歷史裡。

7.丑被層層解消後,感到無路可行,乃云:「這樣看來,世間都不好,只見做個仙人好麼?」生卻說: 「只怕也不容易。你若做地上仙人,那七世玄孫,只怕不睬你。若做天上仙人,眼前沒一個相識,勞勞碌碌的,押幾道文書;陌陌生生的,坐許多先輩。」這是把仙 界與仙人都世俗化了。成為人間事相的投影。也就是告訴他:除了我們生活其中的世界之外,沒有別的清淨地,到處都被人污染了。

到這裡為止,可能的譏嘲事例已經都說完了。接下去才歸到度脫指迷的道理上去,是嚴肅而正面的說法:

我如今與你仔細說破世情:世上沒有個得意人,沒有個得意事……下了肚,那知什麼麥飯瓊漿;合著眼,那辨什麼珠茵草薦。小孩兒呼爺叫娘,這便是真道學;村婦女飼雞餵狗,這便是大經綸。……鬧哄哄到處怨天公,便有女媧來補不得這人心碎。

這段話談到的問題,其實不過說人生在世,以快活得意為目標,而最好的辦法便是知足、安分,如此而 已。所以後文又說:「只為人心缺陷,世界便缺陷……便是人心不足,叫老天怎麼奉承你?……早知他生生死死不停輪,枉了你單相思罰盡黃泉誓。」想到這裡,丑 說:「做一個人,少不得替人苦,不如死了倒乾淨。」又怕死了做苦鬼。生也苦,死也苦,真無所不苦,丑因此哭了。生於是取出葫蘆來,與丑一起跳入,並唱:

好笑世人真磨蟻,磨倦人還未;空拳打不疼,黑影搥難碎。問道是誰哄誰?還是你。

「跳入葫蘆」的象徵是:不於世間生,不於地獄死,跳出三界外,別有天與地。全劇結束。歸結來說,都是唯心所變,自作自受,自哄自騙而已;至於前面所刻意諷嘲的人間事相,原與自己無關,只須冷眼旁觀,任其顛倒沈淪,我自解脫悠遊。

( 知識學習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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