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的附著力一直在默默的流失，無力感也逐步加重，她不知道那雙綿綿軟軟的腿還能支撐自己的身體多久，點了一下頭，她決定接受對方的好意。她被扶進敞開的鐵門中，帶進一間彷彿學校辦公室似的房間裡，接著坐進鐵製的鏤空的椅面上。那穿著粉紅色運動服頭上綁著馬尾扮相清爽看上去年紀比自己還清減了幾歲的清秀女孩把她安頓好後就到旁邊的飲水機為她倒了一杯水。

「喝杯茶會比較舒服一些。」

「謝謝！」她接過茶杯一飲而盡，把杯子放下時正好撇見桌面一塊塑膠立牌上頭寫著：【湯如臻老師】五個大字，其他的座位也都立著相同的牌子，只有老師前的名字不同而已。不過大多數的座位已經空置，大概是已經下班離開了吧！她心想，再一次凝視眼前的女孩。完全沒有當老師的成熟穩重，說是學生或許也有人會相信，不過心腸倒是不錯，老師該有的宅心仁厚和心地良善的特質都俱備了。她定定的望著這名年輕的女老師，雖然體內還殘留著虛浮感，不過喝過水之後情況已獲改善，已經沒那麼難受了。

「不用客氣！」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老師，裝扮不像，年紀也不像，倒像是個大孩子似的。她熱心的問她：「我看妳的臉色還不大好，要不要打電話和甚麼人聯絡一下，請他們到這裡接妳回去？」

唐可洛搖搖頭，因為搖晃的關係再度失去重心，休息了一下才再度穩定下來。「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可以自己離開了。」

湯如臻輕拍她垂在桌面一副嬌柔無力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勵，嘴邊浮現出一抹放鬆而愉悅的微笑，彷彿清澈的溪流游過幾條小魚般的光景。她正準備開口說話，忽然辦公室闖進三名大約四歲左右的男童，他們夾住湯如臻就急著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傳來男童輕軟的像在撒嬌似的聲音：「湯老師，快點嘛！大家都在等著聽白雪公主的故事呢！」

奇怪！這個年代怎麼還有人想聽這種老掉牙的故事？唐可洛納悶的看著湯如臻在三名男童的簇擁下歪歪斜斜的走出辦公室，她中途停下腳來對唐可洛好生抱歉的說：「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小朋友還在教室裡等我講故事。妳在這裡好好休息一下，如果需要我幫忙或有甚麼事就到【茉莉花】小班找我，我叫湯如臻。」

「我可以和妳去教室看看嗎？」唐可洛趕在她的身影消失前開口。

「當然可以。」湯如臻停住了腳步，衝著她一笑，相當愛笑的老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她才能常保青春？從她臉上的肌膚紋路推論她的年紀應該很輕，二十四、五歲左右，身上的裝扮看來則只有十八、九歲而已！沒想到一個人的打扮居然可以左右年紀，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

湯如臻彎下腰來附耳在其中兩名小男孩的耳邊嘀咕了幾句，兩名小男孩立刻一臉淘氣的飛奔過來熱絡的分別拉著唐可洛的雙手，其中一名身材較高的小男孩說：「阿姨，湯老師說妳的身體不大舒服，我們兩個扶妳去教室吧！」

「你們好乖！謝謝！」唐可洛聞言不自覺的微微一笑，這還是她踏上台灣的土地上後第一次露出笑容。

唐可洛和湯如臻一前一後的經過五間教室，每間教室裡的人都不太多，班級人數最少的只有三位小朋友，最多的也不過是十來個左右，在老師站在講台前講話或是指導活動時，中途總有幾個家長穿插進來接走自己的小孩，人數就這麼一路遞減下去。

她們被三個小朋友擁進一間小小的教室裡，裡頭有七、八位年僅四、五歲左右的小朋友，教室空間雖然不是非常寬敞，但對小朋友來說已經綽綽有餘。綠色的四方桌和小椅子散落在四個角落，排列成馬蹄式隊形，湯如臻老師站定在中間。桌椅的數量不多，唐可洛估算了一下全坐滿後大約有十八名小朋友。桌椅的高度都是為四、五歲小朋友量身訂製的。在場的七、八位小朋友中有三名女童，其餘皆為男童。

唐可洛被強拉著坐上角落的空椅，臀部只能勉強的坐入一半，雙腿必須曲起，身體的重量幾乎懸浮在半空中，得靠雙手緊緊抓住兩邊的桌角才能維持平衡。

「老師講故事．．．」坐在前排的一名小男童率先鼓譟，做了領頭羊後其餘的小朋友也跟著群起鼓動。

「講故事．．．．．」

「我要聽白雪公主．．」

「老師我要小紅帽．．」

小朋友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不休，湯如臻把右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大家噤聲，此起彼落的稚嫩童音才逐漸止息。

白雪公主？小紅帽？唐可洛皺起了眉頭，心想為甚麼就沒有人想聽點不同的故事呢？這些老掉牙的故事電視卡通還沒看膩嗎？居然在課堂上還主動要求老師原音放送，即使這些故事透過影像和口耳相傳而膾炙人口，但百聽不厭始終是無法想像的事。她真想把那一顆顆小小的腦袋瓜拆開來仔細研究，看看裡頭是不是只有簡單的幾道線條而已！

「好吧！那我現在就開始講白雪公主的故事．．．．」湯如臻的聲音輕快的響起，她不禁一邊歛眉一邊在心底急呼：真要命！要再聽一次她肯定會瘋掉！當即從坐位上驚跳起來，對著小朋友大聲問：「你們大家想不想聽仲夏夜之夢？」一來是無法忍受對白雪公主的厭煩，二來是因為坐立難安，那坐位對大人而言終究是太狹窄了，怎麼坐都不舒服，乾脆就起身講故事，確實是個一石二鳥之計。

「喔！妳願意講故事給小朋友聽啊！這實在太好了。」湯如臻對著唐可洛微笑點頭，然後轉向小朋友說：「阿姨想給大家講個故事，大家給阿姨拍拍手，歡迎阿姨上台。」她一面鼓掌下台一面示意她走上台前，在小朋友熱烈的掌聲中她緩步走向台前，逐一審視著台下每一張稚氣天真的容顏，揚起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小朋友的二度掌聲中放鬆的開始講述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很大的森林裡面住著．．．．．」

三十分鐘後，故事講完只剩下二分之一的小朋友，全都一臉意猶未盡的報以熱切的眼神望著講台上的唐可洛，似乎還沉醉在仲夏夜之夢的奇妙幻境裡。

直到湯如臻的聲音再度響起：「小朋友，給阿姨一個熱烈的掌聲，謝謝阿姨為我們帶來這麼好聽有趣的故事。」所有的小朋友才忽然乍醒的熱烈鼓掌起來。

「阿姨，妳講的故事好有趣喔！我們下次還要聽別的．．．」

「我也要．．．」

「還有我．．．」

小朋友紛紛搶話，一時間教室裡鬧哄哄的亂成一團，湯如臻不得已只好再次挺身維持秩序，她大聲拍手把小朋友的注意力集中回來，跟著努起嘴威脅的說：「大家安靜一點！阿姨的故事只講給聽話的小朋友聽，不聽話的小朋友以後就不能聽到阿姨講故事喔！」雖說那是口頭上的威脅而已，實際上湯老師很少處罰孩子，不過小朋友總算安靜下來，總算顧全了老師的顏面。

「你們這麼喜歡聽故事啊！那阿姨改天再多說幾個給你們聽好不好？」童顏童語漸漸融化唐可洛的心，未及深思就爽快的答應下來，原因是不想教小朋友們失望。

「好～！」

「那我們來唱一首歌給阿姨聽好不好？順便向阿姨道別．．．．」湯如臻在鋼琴前坐下來，試彈了幾個音，然後幾張小嘴零零落落的唱開來了。

「功課完畢．．．」

一曲既終，湯如臻陸續送走小朋友，最後一名小女生離開後，空蕩蕩的校區只剩下湯如臻和唐可洛兩人。

「謝謝妳講故事給小朋友聽，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們聽故事聽的這麼入迷。我該如何稱呼妳？」湯如臻委婉的笑了起來。

「我叫唐可洛，唐朝的唐，可口的可，洛陽的洛。我也是無聊講講故事打發時間而已，用不著客氣。而且，妳似乎忘了是妳先幫助我的。」她偏著頭看她，一臉似笑非笑。經過小朋友的洗禮過後她身上的毛病倒是全都好了。

「唐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還希望唐小姐不要拒絕。」湯如臻沉吟的說。

「有甚麼事儘管說。」

「我是這家幼稚園的老師，也是這兒的園長，這間幼稚園從開設到現在已經五年多了，我一次也沒有對小朋友失信過，所以．．．．」湯如臻的聲音霎然而止，她凝視著唐可洛柔美的容顏，卻不曉得該如何細說分明。

唐可洛卻是會意了，她自動把斷去的言語接續完成：「我懂妳的意思。事實上答應小朋友要說故事給他們聽的人是我，只要妳同意的話，我一定會依約前來。」

「太好了！不過．．．酬勞很低也沒關係嗎？」

「酬勞不是問題的重點。」她淡然的表示。

「那一三五下午５：３０－６：３０的時間妳方便過來嗎？」

「可以。我一定準時到。」其實她回去也沒甚麼事做，不是看書就是發呆，有個現成的去處讓她打發時間她何樂不為？

「真是太感謝妳了，唐小姐。謝謝妳！」湯如臻喜出望外的握住她的手，情緒上的變化她全寫在臉上，可以輕易的一目瞭然，是個非常單純而熱忱之人。

相較於湯如臻的熱絡她卻只是搖搖頭，平淡的丟出一句：「那就星期五見了。」

「妳身體不要緊了嗎？要不要我一會兒送妳回去？」她的目光駐留在唐可洛依然蒼白的容顏上。

「我已經好多了。我想我可以自己搭車回去，沒問題的。」臨走前她和湯如臻交換了聯絡電話，就在園裡分道揚鑣。

歸途中，她不禁捫心試著尋根究底想找出說故事給小朋友聽的理由，回想起來她的童年幾乎是孤單度過，記憶中父親的影子相當淡薄而且模糊，而母親往往一臉哀怨，他們幾乎鮮少過問她的事，重覆的最多的畫面也只是塞錢給她而已，而那卻是她最不需要的東西。

從來沒有一次為她講述過任何的枕邊故事，她的童年是一片空白，裡頭既沒有白雪公主也沒有七個小矮人，沒有小紅帽也沒有大野狼，也沒有愛麗絲和小飛俠，屬於童話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童年的記憶全是被人從東邊匆匆移到西邊去而已！一直不斷重覆的做空間上的移轉。停滯的最久的一次是去美國，前後停留了九年，此外都是以月計數。在漂泊了這麼多年之後，是不是也該有個地方歇腳？她畢竟是累壞了，至少能休息個幾個月也好，總比永無休止的繼續背負疲憊來的好，她想。一面想一面搖搖晃晃的搭上公車，然後讓公車載她重新返回那個暫時性的家。